消散

　　一厢情愿的襄助，将人推向更残忍的深渊。他痛苦地撇过脸，闭上眼却叫听不见的哀嚎越发清晰。她约莫说了什么，也许是「饮过迷药，她未曾醒来，也不会痛苦」，只是他不愿听进了。

　　他想将可怜的女人好好收埋，只当是替圣教还上一点点过错。于是残缺的肢体踉跄艰难地朝林子外挪动，偏向是那桩部落。她深邃了两汪眼色，深渊凝固黑暗，窒死翻涌的囚龙。曼妙的形姿跳下粗壮的树根，猫儿欢喜地抓住她的裙角。

　　圣教正在寻找他，然而他如今只是一只重伤的倔强小鸟，圣女播出的教众不外十几二十。她心觉不够，这场血雨酝酿得还远远不够。

　　所以，她做了更多。例如，那位不幸的女人在她的体现下，自愿饮下的掺杂迷药的水，自愿吞下塑纸包裹的火/药，自愿被送往故土，自愿被剥皮烧死……然后摧毁了整个部落。

　　那是炼狱景象，滚水浇进蚁穴时涌出密集的尸骸，从来不具备任何欣赏价值。苟延残喘的人拖着脏腑熟肉向绿洲外求生，被泼油的树木熊熊燃烧，阻断他们的门路。

　　她便立在火海之外，火光将凉薄的面目映出些许暖色。猫儿慵懒地嗷叫绵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滚烫的感受，像极了夕阳西下、她贴着他的耳朵说着悄悄话。

　　踏着族人尸体逃脱的人冲出了火场，所谓圣火正粘着他的衣衫与头发。这厮毫无尊严地满地打滚，终于压灭所有火花。她静静地看着痛苦的求救，慈悲地说：

　　「我救你」

　　锋冽的刀光在族人身上剜下七十六片皮肉，开膛破肚、断骨抽筋。真可怜，她的手法又快又准，那厮留着命享用完酷刑，才被她一刀割开喉咙。

　　明教的刀法。如果有教众路过，瞧见这具令人作恶的躯体，会想到谁呢——

　　逃亡生恨的他而已。

　　他从未想过怨恨圣教，即便百口难辩，也未发生这样的想法。他依旧信仰着灼烁神，依旧尊敬着圣女与灼烁殿。

　　他望着熊熊燃烧毫无颓势的火海，错愕时分，恰似回到了三年之前……她的泪落尽其中，还未落地便香消玉损。

　　『为什么你还要来……我忏悔了』

　　『放手吧……』

　　他失神地往前走了几步，直至围困他的教众用刀子在鲜血淋漓的胸口划下狠毒的伤口，才终于眨了眨眼睛。

　　她不在这里，胡杨林一别，她说：后会无期。

　　原来都是她的计划。他徐徐明白了些，在面对团团围住的教众的时候。

　　他只想追去她的地方，然后……掩护她。

　　胸口下跳动的心脏捧出一片美意，被灼烁殿亲手摔得破碎疏散。他小心翼翼地粘好，再一次捧给他爱的圣教……千疮百孔的心意，又有谁会浪费眼白。

　　刀光血影将时间切割，从深夏转瞬变为隆冬。他精疲力尽，终于从战圈脱出。他不想杀人了，不想杀同门教众，也不想杀了自己。

　　他往圣墓山赶去，嘀嗒血滴落了一地，融不进飞沙里。他想：快些，再快些——

　　三成门生因明教圣女的派遣而留在沙海中，来不及调转。异教徒困绕圣墓山，她鲜红的衣裙在信众间无比张扬醒目。

　　她清浅地呼吸着，目光冷淡得似乎镜泊湖的水面。指尖机械地掠过猫儿的脑袋，心思不行控制地转成十八道湾。

　　「圣女，下令吧」

　　她仰望着灼烁殿上亘古稳定的灯火，应声扬起了挂满琳琅的手。

　　「人世大业，三千婆娑；梦幻泡影，三昧往生」

　　信众们慷慨激昂地举起寒刀：梦幻泡影，三昧往生！！

　　一场恶战，业火席卷了朝圣的神殿。若灼烁神真曾睁开眼睛，这凄厉的污染了圣火的火海，说不定会催下神的泪来。

　　信徒或者教众的血，顺着刀势洒向半空，血雨滑过她的面目。她凝视着明教遮头遮脸的圣女，在拥护中尊贵无双地降临，圣墓山迎来它的权威与希望。

　　圣女说：「你夺走了灼烁神的孩子，将他们丢进污浊的沼泽」

　　她错估了明教圣女的智慧与眼界。刀与刀不停碰撞，她的刀面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红纱断了一截，覆着一簇发丝飘进沙里。

　　「灼烁神始终注视着你」

　　圣女虔诚地赞颂着她的信仰，专属的杀手再度举起他们的武器。她紧握刀柄，身上的窟窿潺潺涌血。

　　若圣女在世，明教的教徒便只越杀越勇，就像她的存在一般。异教徒缺乏统合的训练，纵然是七成的明教教徒，也应付得逐渐勉强。

　　罂粟破坏它的花瓣，脆弱的花蕊也要在逆风中旋转……应接不暇，迅捷的刀锋快要刺穿她的心口，一道迅影拦截在她的身前，温热的腥血浇凉了她满腔怨气。

　　体无完肤的人一点点抬手，小心翼翼覆上她的脸颊。他看不大清她的神色，那双含着傲霜的眼眸，似乎有些凄凉。

　　他说：我知晓是我欠她。你是她，对吗……你说不认识我，是骗我……

　　他抓不住迅速消逝的生命，也留不住她走在逆旅的身影。岂论她自灼烁殿将他带走，是不愿认可的丁点掩护，照旧完完全全的看成诱饵，他都乐意接受。

　　可唯独不能接受她再度陷入死境。他要看她平安，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放开。

　　圣女蹙起眉头，绝不犹豫地抽出刀身。杀手不留时机地落下刀雨，似要让他为数不多的生命砍得零零碎碎。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极重的鼻息吹在她的耳后，那是一曲迟来的许诺：

　　我爱你……三年前，三年后，我都爱你……

　　荒沙卷出风的现状，一望无际的沙海框定死亡。燥热的阳光晒干草叶，铺了一路的绝望。他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的肩头，浓重的腥味快要将苍天染红。

　　从前是我问你……现在，换你问我，好欠好……

　　「闭嘴，你愚蠢又聒噪」

　　她强硬地咬住下唇，眼角止不住落下泪珠，脚下的步子愈加迅速。他似乎尝到了雨滴，喃喃地说：下雨了。

　　膏泽万物，唯灼烁故。他以为总有一日会明白，如今没时机了。

　　怎会下雨呢，神并不慈悲。她抓紧他的衣衫，难以抑制地心痛。

　　「过了今天，大漠将变了，灼烁殿谁来做主都没关系，再没人逼你传教了」

　　所以，你自由了，活下去好吗？

　　他失神起来，昔日明亮的眼睛蒙上灰芒，神光徐徐失去聚焦。

　　我早就……不想传教了……

　　他小声说：你讲给我听，好吗……你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

　　她再也压制不住哭腔，凄哀道：「美梦是你，业火是你，全都是你」我为你而活，为你而来，我以为已经恨透你，可重逢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做不到。我原谅你了，我不怪你了！

　　未吐出的话，终究要腐烂在心里，苦了一小我私家，或者两小我私家。

　　他虚弱地说：原来如此……受教了……

　　她慌忙地挽留：「你听懂了吗」

　　耳边传来细微的低笑：听不懂，所以我想……放手了……

　　恐惧的情绪瞬时充斥角落。

　　「坚持一下，坚持一下，马上……」

　　时间又何曾等过谁转头。

　　「就解围了……」

　　靠在肩头的人失去了气息，微弱的火苗终于在黑夜中消磨完了灯油。

　　她磕磕绊绊地跑了几步，滚下了斜坡。荒沙粘在他的血肉上，一定很痛。泪如雨下，碎在他的眼帘上。她抱着开始冰凉的躯体，她的世界再不会有梦与灼烁了。

　　「我爱你，我还爱你！」

　　「我不留你了，回去，快回去！！」

　　「别再梦了，醒来啊——」

　　雕镂圣火的玲珑球从灼烁殿前滴溜溜地滚过，猫儿兴致勃勃地追着它撞进师弟的衣袍。师弟俯下身子揉了揉猫儿的脑袋，抬眼瞧见他的师兄正躺在檐角上休息。

　　师弟想了想，灵活地攀上了临近他的平面，对着他说道：明天球球就三岁了。

　　他毫无反映。一朵织梦花转转悠悠地飘下，落在他的眉心。迷失在梦里的人，再也醒不来了。

　　生长在废墟中的美丽的大树，落尽了绝美的花朵。靛蓝的叶片满天飞翔，片片飘零，恍若穿越岁月洪流的星光。

　　执伞的女子伫立树下，透过树杈望着清冷皎洁的月牙。晶莹的花露从她的眼眶流下，被什么人用手指拭去。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笑话」

　　那人叹息道：「暄和，你何曾这般伤春悲秋」

　　她拍开他的手，「我也同样劝你放手，苏浥」

　　「我想……这不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