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见莫梓涵未归,派人过府来寻,来人沿路未见她的踪影。
“能去哪呢?”夜已深,周围静悄悄的,府里最近多事,四周冷森,不想多停留,转了一圈后,他草草地回去禀报。
张父被张老太太一通言语前来看究竟,结果院内和谐无事,原已因张睿恒丧妻后不如往时精神颇有怨言,见其受凌宜蛊惑大动怒气,拂衣而去。又因为受人挑拨脸面下不去,伤父子和气,拿张老太太的下等丫鬟开刀,让莫梓涵长跪轩意园外。
“动不动就处罚下等丫鬟……”
膝盖跪在石板上老疼了!
莫梓涵跪着,叹了气。想着重生以来都被罚跪了好几回了。
为凌宜求情时跪过一回,茶点准备不被主人家喜欢又跪过一回......原来只是过来看看张睿恒的,谁知又被罚了一遭。
“张睿恒!要是前世的我,肯定将你揍扁了!”她心里腹诽,现在的身份只能认命。
夜里石板路冰凉,她放下照路的灯笼,离光尽量近些。
“梓涵。”轩意园的门打开,冬雪从里面走了出来,扶她起身。“二爷让你进来。”
“......”
她没想过要见他,跟来只是远远一望而已。
“二爷也要罚我吗?”
“脸色是不太好。”
“......”
下等丫鬟貌似也没有这个权利拒绝。她起身点颔首,步入了轩意园。
院子里摆席未撤,一方古琴竖在一边,月色依旧丰满皎洁,照下锦鲤池的波光激荡。
她不由得想着刚刚轩意园里的场景……
在之前,他必是看着凌宜在月光下起舞,又和着乐曲抿了酒......她也见了凌宜在月光下水袖流畅自然,仪态万千。
院里自是有一番的雅兴,这凌宜受宠一事也是属实了。
不要想太多了。
莫梓涵默默地申饬自己,握紧了自己的掌心。轩意园不再有她的任何影子,尽管她有些些失落,但对他,这样才好。
冬雪领了莫梓涵进屋,替她拨开了两侧的垂帘。
她低身而进,问安。
“二爷。”
散落发丝的随意,淡然不动的冷然,两者合在一起竟然丝毫的不违和,甚至让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莫梓涵被罚跪的怨念在这三四眼里瞬间化为了乌有。
“二爷安。”
凌宜发现莫梓涵问了安,没有垂下眼眸,直视了张睿恒。
周围已退下了人,兴许是刚刚被扰了兴致,他饮了些酒,没有注意到。
“二爷,梓涵带到了。”
这丫头可是越来越不明白规则,之前还憨厚着,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傻。
“二爷,我再帮你温些酒吧。”
屋内,凌宜已换了一身的衣服,在一旁伺候着,主动说,看了莫梓涵一眼。
定是要问责刚刚仗势欺人之罪吧,心里难免为面前的人感应些许担忧。
“去吧。”他抬起眼。
莫梓涵其时的眼里只有张睿恒,静静地看着他,期待他发话。过了府,现在能见到他的时机是越来越少了。她的视线辗转到了他的衣领边,慢慢地上移到唇边,挺拔的鼻梁间,额间,到了眼睛......眼里有眷恋,却不能靠近。
陶醉在情绪,莫梓涵没留意到,他原本醉酒沉下的眼眸正在看着她,她心跳漏了一拍尔后知道不妥,请了安并赔罪,“二爷,适才冒犯了。”
她指收凌宜水袖的事。
他没有盘算刚刚的眼神流盼,唇微启,而是问她,
“你认识云香?”
“府里一起共事相熟。”
为何问云香?
他又问“你家在哪,都有哪些人?”
莫梓涵答,“在渔村长大,家里有……”第二个问题她不知道!重生了那么久,旧家人从未有过书信也从未来探望过她。
“有怙恃,有兄弟姐妹。”她蒙的。
“几个兄弟几个姐妹。”
呵呵,莫梓涵蒙完了没想到另有下一个问题。
“二爷,这么问是何以?”她脸上镇静,不露声色地打断了他,这么问下去,她基础无法回覆。
视线里,她又直视了。
“二爷别问她了,她前几年府里走火,撞到了脑袋,有些影象都是杂乱的,记不清自己家住哪。”冬雪笑说,“影象东拼西凑的,甚至需要我们告诉她。”
凌宜拿了温酒的器皿进来,听到问话,见没有责备的气氛而是在问莫梓涵身世,也说了几句。“是啊,她连自己会水也忘记了。站水塘边都畏惧。”
“是吗……”他问她,眼重已稍稍不胜酒力。
“嗯。记不得许多事了。”莫梓涵颔首。“二爷若是想要问云香的事,我知道的都市见告的。”
但她自己的,没法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静谧了会,张睿恒没有再问话,凌宜温了酒帮他倒在了酒盏里,一杯又一杯。
他拿起酒杯,不知为何唇边含着笑,看着酒杯边要漫出的酒水,眼角里有些微的潋滟,似乎张老爷来府一事并无记挂在心上,也不像要问责面前的丫头。
是这酒太好喝了吧。
凌宜伺候着又要倒下一杯,长袖碰过桌沿,他接过了酒盏和酒壶,慢慢地走到莫梓涵的面前,居高临下,尔后席地坐了下来。
他发丝略微凌乱,黑发又竖起未落下,耳边微微红,做着外人看来不成体统的事,没有往日的严肃冷淡。
“桃花酿,特意让人带的,试试。”醉酒后,他嘴边的笑多了。
“二爷,地面冰凉。”冬雪提醒道。
“无妨。”
她跪坐着,他盘腿而坐,递了半杯桃花酿给面前的人。
“你醉了?”莫梓涵说,没有接酒。
话里没有尊称,直呼你。
但他不恼。
“二爷,照旧回桌上吧。”凌宜过来扶他,碰了酒盏,酒杯里的桃花酿散了一地,散出桃花香。
“怎么?”他问。
“她是个下等丫鬟,不应该赐那么好的酒。”凌宜委屈咬咬牙,他前一秒还好好的,而现在却风雨欲摧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日来,张睿恒可未曾对她这样。凌宜收了娇态欲哭,可张睿恒没有给她时机。
“谁说的不配。”似乎是扰了他的兴致。
“凌宜。”
屋里冬雪见状使了使眼色,让她识相退出门外期待,“没见主子醉了吗,明天兴许都不记得了。”冬雪伺候的日子长些,知道张睿恒的脾性,喝酒的时候讨厌别人劝,醉酒的时候讨厌别人看。
凌宜眼下度色,甩门而出,冬雪躬身也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之后,他又递了一杯到她面前,清棱酒盏泛着些粉色。
他举着,让她拿。
她没拿,他也不放。
僵持了会儿。
莫梓涵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嘴里探到桃花香,带着些酒的烈,唇尖留甜,前面带着一丝丝的干涩,但又回甘。
“真的是好酒。”她不由得叹息到,随后又说,“谢二爷。”
“再试试这杯。”他递过来。
见她酣畅而下,张睿恒眼神里略微失衡,轻轻喃道,“给你什么,你都喝吗?如果这是杯毒药呢......”
嗯?
咳
咳咳
咳咳咳
酒到舌后,刚清凉地入了肺腑,听到这么一说,屋内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莫梓涵差点吐出来,却印入他的笑意。
有一刹那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反映过来那笑意的无奈,莫梓涵有些欠美意思地说,“二爷怎么会让一个小丫鬟喝毒呀,这里就两小我私家......”
“你是说,如果你死了,那即是我下的手了。”他帮她接着说,看着面前原本咳了几声的人,正要伸手,手微弯收回了袖子里。
“若这毒无色又无味呢?”
无色无味就是故意要毒死她了,那她一个下等卖身丫鬟,如果凭据律法,那应该比云香还要不如。“二爷,我陪你喝,你别老吓唬我了。”莫梓涵憨憨笑,心里拔凉拔凉的,劈面的人怎么回事。
他听了,放下了酒盏,收敛了目光里的微微的探索,无奈地又倒满递给她。
“不是吓唬,是真的。”
“二爷,不要拿小的开玩笑了。要责罚便责罚吧,奴婢听着老太太的付托过来掌灯,没想到老爷会让收凌宜姐姐的水袖......”更况且她也没收就出去了。
听见她要责罚便责罚的话,没规没矩地要罚,他不恼。
“不罚你,以后怎么样也不罚你。”
他自己也饮下一杯,心里微微暖意上来,问,“你可知道,我这园里放着几多的桃花酿、果酿、米酿?”
她摇摇头,放下酒盏。
他又倒满放她面前。她接过,饮下,唇齿里弥漫着香。
“好喝吗?”他问。
“嗯嗯。”她都有些回味酒杯里的味道了。“香气扑鼻。”
他说,“寻遍了全京府的桃花酿。这是最好的了。”他喝完,嘴边浅浅一笑。“很久没开封过一瓶了,久到都忘记时间了,可这味道未曾变,甚至更香醇了些。”轩意园已经放了不下百种的桃花酿。
她看见他眼眸里有一丝的伤心而过。
是不是因为自己,她一句话都不敢说,闭了嘴。
又见他那么近地坐着面前,饮下了许多酒,对她微微一笑,眼弯成了月牙弯。
真悦目!
不凶神恶煞的多好啊,就是世家令郎,温润清新。
莫梓涵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了精神,警告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但又舍不得挪动脚步,那酒简直醇香浓郁,那人也简直令她留恋。
“再一杯?”见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馋,他问到。
莫梓涵点颔首,又摇摇头。
尔后听见外头打更的声音,她赶忙放下了酒盏,“谢二爷赏酒喝,老太太预计在寻我......不敢贪杯了。”
“打更的......”他拉住她衣袖,止了她,沉下脸色,说道,“云香的事,你可知道?”
“什么事?”她不明。
“巡园的人在柴房找到的她,也是这样平静的夜......”
像平静水面惊起的石头浪,莫梓涵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在你随祖母而去后,林婉青放了她,半夜巡更,被人发现死在柴房。”
“悬梁自尽?”
“不是。”
张睿恒锐利了颜色,起了身,衣袖拉着没放,也没有回覆她的问题,反而问到,“而你,近了祖母的身,跟她说了什么?”靠近了些,步步紧逼。
那夜听小厮回来报之后,他就想问。可整一个张府却寻不到她的踪迹,像凭空消失了似的。现在,转身一变真的酿成了自己祖母身边的丫鬟。
“到底说了什么?”他又问到。
莫梓涵一时忙乱,踢了脚下的酒壶,酒水弥漫了出来,“说......说了……”
“那玉佩跟你有什么渊源。”他问,站了起来,微微不稳,视线与她平齐后,又酿成了俯视。
拉着的衣袖没放。
她眼眸里总是含着点道不明的无奈,为什么!
莫梓涵脑子里在想,隐藏了实话,“说了,那玉佩,那玉佩我也有。”随口而出,在压力下胡诌,“但是不见了,定是有人拿了那块冤枉她了。”
“南疆之物,你为何会有?”他问,“又是听书那买来的?”
“我,我......”她脑子短路了……南疆的工具不在市面流通。“老太太给的。”
“操办祭祀桌,照旧阑珊园的丫鬟,老太太给的。”
哼,听见他冷冷一声。“莫梓涵,你为何连话都不能好好圆了。操办祭祀桌,难道是老太太交办的差事?”
“是二爷。”
云香的事已已往半月盖棺定论,张睿恒是想问当日的密告者吗?
但她不是。
“如果二爷不信,可以找老太太问。”
他撑起她惊慌的脸,“怕什么?”他突然又笑到,“难道真有关系?”
是在吓唬她吗?
刚刚还满是紧逼的气氛,现在他松了她的衣袖,随她退后。然后又问她,“酒还喝吗?”
莫梓涵看明白了,这是在戏弄她,吓唬她。又是说鸩酒,又是问话的......
终归的,照旧因为刚刚收了凌宜水袖的事情吧。
“不,不喝了。”她赶忙说,“奴婢先去回禀老太太一声,明日定来领罚,二爷早些歇息吧。”
转身她要走,心里被问完话,张皇得有些无神。
这个夜,自然心里是无法平静的了。
耳边寂静,周围只剩她和张睿恒两人,她说完离开,只听背后踉跄了几步。
他将手里的工具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声音空净,“要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她回了头,落在眷恋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