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崔腾耀武扬威一次,是何仲麟的执念。
他朝上一挥手,两边山上露出齐刷刷的几排箭羽,更有兵士持长矛而立。
掀过底牌,自以为震慑了崔腾,以众敌寡终于给了何仲麟一定的底气,他狞笑着开口:“你若是求我,兴许可以让你死得体面些。”
崔腾面目若有若无地震了一下,他原来懒得有心情,却出于本能自然流露了心底的轻蔑。恨意裹挟着轻蔑险些恶心透了他,却被他生生压下,沉声道:“用你一条狗命换我崔家上下几百口性命,你们赚够了,连老天爷都不敢这么赚。”
说着不待何仲麟反映,将擎天戟刺向他的胸口。何仲麟已有了预防,加之武艺也不甚弱,堪堪躲了已往。
崔腾并不气馁,有条不紊地连续出招,招招狠厉,一心只想要何仲麟的性命。几招之后,何仲麟力有不支,终于万般无奈、咬牙切齿地叫出伏军,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伏击他。
周遭埋伏的人马上如呼号着的蚂蚁一般涌过来。
崔腾脱手更快,方天戟在他手中花样越来越少,却每一式都是实锤,何仲麟躲得狼狈不堪,面目愈加狰狞。
终于崔腾一戟刺入何仲麟左胸,但适才掀翻的军将又赶来护主,挡了几分杀气,这一下看着凶险,其实不至于完全致命。
更不妙的是,第一波援军到了。
见他被何仲麟牵制,援军们已经斗胆砍上前来。崔腾身上生受了几处,却并不着急还击。他双目通红,只盯死何仲麟一人,欲拼尽全力加重这一刺。
脑袋差点脱离裤腰带的这一刻,何仲麟原本曲里拐弯的心思终于完全散去,他疼怒交加地吼道:“给我剁了他!”
更多的人涌过来,崔腾如果照旧只顾杀何仲麟,下一秒可能就会酿成肉渣。
只见崔腾一把拔出方天戟,两下掀翻围在近前的小卒,抓住这点空隙,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刺向何仲麟。
他铁了心要何仲麟死。
死亡迫近,何仲麟吓得面无人色,眼睛险些要挣脱出眶。
突然,一股浓雾将众人笼罩其中,令人近在咫尺却不辨相互。
何仲麟捡回一条命,赶忙屁滚尿流地后撤,却与后面的兵士撞作一团。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马上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只得强稳心神和众军将气急松弛地抚慰众人。
这些杂乱,崔腾并不知道。
自从被浓雾裹挟,他就像从滚沸的油锅里一下子掉到了一汪清澈平静的湖水里。明明并未走动,却犹如处在截然差异的天地。
他的面目急速灰败下去,抓握方天戟的手青筋暴滚。
他再也没时机报家仇了。
这种无力和怨愤令一向喜怒不显的将军险些站不稳。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有些沙哑地问:“只杀一小我私家也不行吗?”
话音一落,浓雾中飘出一个少年。真的是“飘”,虽然脚照旧落在地上,但步履过于轻盈,行动间衣袂飞扬,双腿似动未动,整小我私家似仙非仙。
与崔腾硬朗的长相相比,少年五官越发柔和,面目莹润,双眉之间有一颗红痣,和年画上娃娃额间的殊无二致。由于已经成年,身形颀长,看得出教养极好,所以这颗红痣既无过多喜气,也无妖气,只是让他的丰神俊朗中带了吉贵之气。
然而,面上的凄然过于浓烈,破坏了这份吉贵相。他双目泫然欲泣:“长兄,我不能让你无法入轮回……”
崔腾讥笑一笑:“轮回?轮回不外是你们神仙拿来搪塞我们凡人的物什,不要也罢!”
少年的泪马上绷不住了,声音又痛又急:“长兄莫要……”
莫要什么?
少年一时凝噎。
崔腾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少年。见他眼眶快要兜不住泪珠,眼底的痛心和对自己的包容担忧一览无余。他才想起,相互已是许久未见,这个从小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子,面容没太变,周身的飘渺之气却令他陌生许多。
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他无奈一笑:“好了,长兄知道你一片苦心。”
少年疾步向前,乳燕投林一样抱住崔腾:“长兄,我不能再失去你……”
崔腾想起少年的处境,早已熟谙人事的他心知少年定然受了许多苦处。
而他无能为力,正如他对满门被灭的事实无能为力。人总是要遇到许多事才知道,纵然意志如何坚定,自己对世间险些所有的事情依然无能为力。
他悲从中来,只好将少年搂紧。
周遭的雾徐徐稀薄,拥抱的兄弟二人均是一僵。
少年的身体剧烈发抖,他从未如这一刻般希望自己能够法力无边:“对不起长兄,我道行太浅,无力支撑太久。长兄,跟我离开,天涯海角,总有我们……”
崔腾却如入定老僧一样平静地打断他:“逃不掉的,不要做无用之事了”,看少年涕泗横流,又慰藉道:“无碍,人总有一死。”
少年愈发着急:“长兄,我还能做些什么?”
崔腾道:“此番乃是天谴,无人可逃。你还在修行之中,法力有限,又是偷跑出来……”
少年以为长兄对他无所求,急着想体现自己愿意遭天谴也要有所作为,却听崔腾道:“但我照旧要求你做一件事。”
少年眼睛一亮,似乎不是在被要求做大不韪的事情,而是让他得道升仙,他严肃而珍重地说:“长兄请讲。”
崔腾深吸一口气说:“一定要设法保全季幽。”
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很是惊喜:“季幽还在世?我以为全家……”
崔腾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徐徐道:“她命不应绝。”
顿了顿,他继续道:“科考是朝廷承办,何贼想获得朝廷正式任命,不会贸然动贡院。季幽此时应当还在贡院,你一定、万望、护她周全。”
少年应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崔腾道:“长兄,为何?”
此时雾已经稀薄透了,崔腾的身形也模糊到险些不见,唯有他绵长深邃的目光似乎还留在少年身上。
须臾,雾散尽。
何仲麟受惊地看着一团浓雾散后,躺倒在地的崔腾,原本凶神恶煞的人如今看上去生息全无。他示意副将前去探死活,副将不敢抗命,犹豫着上前,几番试探才敢伸手试了试鼻息,然后一言难尽地对何仲麟点颔首。
何仲麟照旧难以置信,下马亲自前来,先是用手中长戟狠狠刺入他的身体,鲜血喷出,崔腾纹丝不动,看来是真死透了。
这一下发动了他的伤,疼痛险些令他闭气。但他整小我私家迎着痛,仰天大笑:“崔腾,连天都要助我,可见你活该!”
新仇旧恨一起,何仲麟捡起扔在一旁黯淡地似乎同样失去生命力的方天戟,狠狠地对着崔腾的尸身发泄了一番。他本已失血,加上方天戟极重异常,所以拿在手里显得狠毒却不趁手,有股猴子穿朝服似的滑稽。
他的神情过于疯狂骇人,无人敢笑,也无人敢去劝阻。
直到何仲麟因失血过多倒地,众人才上前,何仲麟在昏厥之前付托道:“取他首级,悬挂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