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庆功宴

　　“这渡羽湖朕已往经常听故人说起，却从没有时机来看一看。”

　　圣人望着眼前冰皮初解的湖面，声音中充满了纪念。

　　桑千秋悄悄拉了拉越沧海的衣袖，沧海目光温柔地看向她，见她朝圣人扬了扬下巴，知道她是在问那位给圣人讲这边塞风物的故人是不是他的母亲李司杰，他轻轻颔首。

　　大长公主李司杰尚在宫中未曾出降时，平日里不爱妆饰，更不喜欢坐在窗下缝补刺绣，就喜欢每天跟在先帝身后和他一起去听太子太师授课，于军事之上颇有看法。她又跟太子太傅学习骑射，岂论晴雨寒暑都苦练不辍，等到她长到十九岁还没有定下亲事，而身边所有适龄女子都已经婚嫁的时候，已经登位的先帝终于开始替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担忧了。圣人在安京城青年才俊中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新科武状元越明。他不仅长得一表人才，一身的武艺也十分高强，再加上他如今年近二十四却尚未婚配，在其时先帝的眼里，他跟李司杰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寻凡人家的男女出游，都是相约在园林池苑，但沧海的怙恃却格外与众差异。两人不是到城外跑马，就是乔装成普通黎民混迹安京城工具二市，倒也相处得十分愉快。越明领了兵部的差事，每三日有一天休沐，往往这天一大早他就会到宫门外不远处的茶肆期待李司杰出来，见他们情感日笃，先帝十分满意，于半年之后下了道敕旨为二人赐婚，他们婚结果真如先帝所愿过得幸福美满，一年后，越家宗子越沧浪降生，同一天，奉旨率兵远赴边关的越明对吐蕃大战告捷，举国欢悦。厥后，越明出任代州都督，带着已经十六七岁的宗子沧浪长驻雁门关，李司杰一年中也有泰半时间停留雁门关，陪在夫婿身边。沧海出世那天，恰逢一伙昌文民贼匪屡屡侵扰代州几座村镇，越明和越沧浪兴兵剿匪，李司杰放心不下这父子二人，掉臂自己还怀着身孕，执意要随着前去，被结婚十多年都没有跟她吵过架的越明一顿怒斥，这才取消了念头。

　　然而，越明这一战却并不顺利。当听说越明马失前蹄，从山上滚落的消息时，正在鸠拙地给腹中孩子缝制衣服的李司杰手一颤，银针狠狠刺入了手指。她顾不得止血，腾地站起身来想要叫人鼎力大举搜索，没想到眼前一黑，她陪同着肚腹的剧痛昏了已往。她并未昏厥太久，但仍然动了胎气，眼看就要早产。当越沧浪护送着只受了些许皮外伤的父亲归来时，父子俩都被李司杰受到惊吓早产的消息吓坏了，两人冲到产房门口，被李司杰的侍婢拦下，他们只好焦急地守在门外。

　　这一场兵荒马乱一直连续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他们终于听到房中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仆妇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笑着走了出来，张口就朝越明贺喜：“恭喜都督，是个小郎君。”越明却顾不上孩子，绕过仆妇大步进了房，心疼地抚摸着已经累得昏睡已往的李司杰的头发，把刚出生的小儿子完全抛在了脑后。见父亲这副样子，越沧浪虽然也体贴母亲，但是看着怀抱小弟一脸无措的仆妇，他照旧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瘦瘦小小的婴儿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在母亲床边坐下。

　　而这个孩子，正是越沧海。

　　沧海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司杰的身体都有些虚弱，到他长到三岁，李司杰才徐徐恢复过来。恰好这时，京中来旨，以越明战功卓著，封他为齐国公，凭据老例，越明需要上京谢恩，他放心不下李司杰和越沧海，于是就带着他们一同回京，只留下副将桑义甫和宗子越沧浪代行都督职权。接下来就是桑千秋出生，抓周宴上与越沧海结缘，越明在京中没有停留太久，和桑家定下子女亲事之后就再次返回了雁门关，李司杰则带着幼子重新在安京城住下，但她依然坚持每年去一趟雁门关，直到越明与越沧浪被冤杀。

　　圣人除了少时出使过契月国一次之外，从未踏出国门半步，而那一次出使行程紧迫，也并没有时间留给他来慢慢欣赏边关风物。数来数去，能同他闲谈起这些事情的人，也只剩下了沧海的母亲，圣人的大姑母——靖节大长公主李司杰。沧海想起母亲，神情有些模糊，圣人也没有再说话，望着湖面微微入迷，一时间，湖边平静得只剩下了冰面徐徐开裂的声音和枝头鸟儿间关的鸣啼。

　　“二郎，你和二娘的亲事，是时候提一提了，”过了许久，圣人才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有些事，朕不方便加入，但是如果你们在查探的时候需要朕行什么便利，朕倒是很乐意帮你们一把。”

　　沧海一揖到地：“臣多谢圣人愿脱手相助。”

　　“你我兄弟，何须客气？”圣人叹了口气，“大姑母当年待朕一片真心，毫无利用之意，朕都记在心里，这份关爱，在钩心斗角的帝王之家何其难得！”

　　“外兄能念着先妣的好，她在九泉之下，也就可以瞑目了。”

　　圣人抬手拍了拍沧海的肩膀，一指身前渡羽湖：“原先只在大姑母讲述中听到这渡羽湖的美丽，今日亲身来到湖边，才真正体会到一二。看来这世上美景，若是没有身临其境，只靠口耳传说，总归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景尚如此，况于人乎？”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沧海只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千秋：“沧海自幼受家中尊长教导，‘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年身在江湖之中，亦不敢片刻忘忧国。谰言利禄于我不外是过眼云烟、锦上添花而已，但若说除了为父兄洗雪沉冤之外别无所求，即是欺君。臣毕生之所求，乃是英郡主。”千秋猝不及防听到这句直白的情话，愣了一下，然后面红耳赤地瞪了他一眼，抬脚踢了他的小腿一下，软绵绵地并没有用什么力气，换来了沧海一个略带自得的笑。

　　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的小行动，圣人郑重道：“你们俩倒是让朕想到了当年的大姑母伉俪，希望你们也能像他们一样，恩爱不疑。他们的遗憾，你们要代他们补写上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诺。”

　　圣人离开安京城已经快一年时间，程捷多次来信敦促他尽快返程，他将善后事宜托付给了陈金台等人，然后在千秋卫的护卫下先行回京，薛昭率领雄师随后凯旋。

　　与赶来边关时的紧张与急切相比，返程就显得越发从容一些。圣人一行抵京时中秋已过，恰好避过了安京城一年中最炎热的夏季，踏着温柔的秋风，各人终于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薛昭率雄师早了圣人两日到达京城，现在已同李执玉程捷等人领导朝臣们等在了城门外。策马穿过城门的一瞬间，千秋听到沧海发出一声百感交集的轻叹。想想也是，他当初仓皇出逃，即是做好了今生再也无法回来的准备，没想到不外七年多的时间，他就再次回到了这座令他又爱又恨的煌煌国都，近乡情怯，不外乎此。

　　“别怕，”千秋微倾身子，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在呢。”

　　是夜，宫内大摆筵席封赏众将，宫外也有天子使者衔命入军营犒赏三军。经此一役，契月国终于彻底向大唐俯首称臣，大唐又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举国上下俱是兴高采烈，所以这一次的宫宴也就格外隆重。圣人早早就下了旨，凡此次与契月一战有战功在身的将士，均能在这场庆功宴上拥有一席之位，故而就连麟德殿前的广场上也摆满了桌案，往日里庄严肃穆的皇宫这一夜变得热闹很是。

　　薛昭和千秋作为此次两员最主要的将领，理所应当地坐在高位，仅次于燕王李执玉和鲁国公程捷，两人一左一右呈拱卫状居于圣人两侧，沧海在千秋下手，樊似玉位在薛昭之左，一路凭据劳绩巨细顺位排列下去。

　　圣人举杯扫视全场，声音嘹亮：“天佑大唐，使我军战无不克，猛将云集，贤士纷来。此战之胜，功在诸公，朕心感之，非厚赐不行报诸公之劳，当浮一明白，谢诸公载舟之德！”

　　众人见状纷纷举杯，有宦者将圣人的话传到了广场之上，麟德殿内外，马上一片欢悦。

　　一杯饮罢，圣人浅笑放下金樽，目光在千秋和沧海身上一转，刚要开口，一旁传来樊似玉突兀地声音：“圣人，臣樊似玉有事相求！”

　　“噢，是樊卿，”圣人淡淡道，面色不辨喜怒，“你助我军不费兵卒取下江渠关，实是一件大功，有何请求，但讲无妨。”

　　“臣斗胆，请圣人赐下一桩喜事！”

　　圣人原以为她会提什么太过的要求，听她说只是一桩喜事，心头一松。他这边松了口气，那边千秋和沧海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突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众人就听樊似玉高声道：“臣请圣人为臣和蘭月将军赐婚！”千秋一听，险些笑作声来，原来，樊似玉竟还不知越沧海的真实身份，她玩味地乜斜一眼沧海，沧海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几案，示意她多吃一点。千秋那另有心思吃喝，以手托腮，可笑地看向斜劈面一脸严肃的樊似玉。见樊似玉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眼神，她险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酒，这才勉强将之压下。

　　“蘭月？”圣人看了看下手坐着的桑越二人，见他们都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便知道这其中定有他们两人搞得鬼，他不计划掺和进这三人的私怨中去，正色道，“大唐从未曾有一人叫作‘蘭月’，倒是有一位——‘越澜’。”

　　千秋悄悄推了一把沧海，沧海无可奈何地向圣人一叉手：“陛下，‘蘭月’是臣在民间时为了自制行事而取的假名。并非臣有意欺瞒，实在是因为此事太过不值一提，这才没有实时见告，万望恕罪。”

　　“你敢骗我？！”

　　樊似玉倏地抬头，双目饱含控诉逼视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