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九】裂帛

　　【章五十九裂帛】

　　芒种一过，天气便徐徐热了起来，桑沃院里也到了换夏衣的时候，好的纱衣料子一送来各人便聚在一起挑拣，只因为那成衣铺子总是没眼力看法大清早送来，所以连觉都睡欠好，一听得厅中响起沙啦啦的搬动衣料的声音，女人们便都燕儿似的从楼上飞下来，唯恐慢了一步没抢到合适的衣料，那可是要悔一整个夏天的。

　　“一大早的吵喧华闹像个什么，另有人来抢走了不成？”

　　前厅里喧华成一团，挑拣衣料的，评头论足的，犹豫不决的，相互争抢的，真是比寻常上客还要热闹一倍，唯有流鹃还不急着挑那些衣料，反而是想要努力维持住杂乱的局面，然而完全于事无补。此时寻菡和琴歌正因为一件炽影纱争得谁也不让谁，两小我私家又都是急躁脾气，争吵的声音差点把天花板都要掀翻，那头浣莺则因为这回成衣铺子忘了给她留去年说好要的茜草色的雨丝纱而一直在同店伙计要说法，流鹃则是先好容易哄得浣莺平静下来，那头寻菡和琴歌已经吵得就差动起手来了，流鹃又忙不迭地跑已往劝架，劝了半日寻菡才勉强同意自己要那匹水烟红，把炽影纱让给琴歌，怎奈琴歌得了自制还卖乖，又是出口讥笑寻菡基础不配穿炽影纱，就因为这句刚刚流鹃半日的口舌又白艰辛气，满屋又都是火药味。

　　“画儿，这个颜色悦目，”我在面前的一叠衣料里翻了翻，却翻到一匹缃色木槿暗纹的羽纱来，在画翼身上比了比，“这比茶色亮些，黄颜色一向很衬你，你拿了这匹吧。”

　　平日里画翼行事低调又小心，这种时候总抢不外别人，又总是吃暗亏，只能捡些其他女人挑剩下的拿了，要么就是编织粗拙，要么就都是些不太入眼的花色，若不是我主动拿给她，她即是上前都不太敢上前的。

　　“你们可都别混忘了婆婆的话，每人顶多挑两匹，我要是看了谁多拿，非要扣光了你们的月例不行！”流鹃那样好脾气也终于是被惹得如热锅上蚂蚁，索性站在了台阶上朝着我们喊，又突然看见慕桃似有私藏，高声朝她吼道，“慕桃！别以为我没看见，还不给我放下了！转头我告诉了婆婆，非打你板子不行！”

　　“婆婆才不会打我板子，婆婆最疼我了不是？”慕桃自知理亏，只得悻悻把那卷偷藏的天香绢乖乖放了回去，嘴里却还嘟嘟囔囔的，“鹃儿姐这样小气！”

　　“沉儿，这匹鱼肚白压芙蓉纹的也不错，你总穿月白象牙白的穿惯了，换换这个也好，”画翼小声对我道，“这比那月白色偏红一点，穿着也柔和些，夏天也不至于太亮眼，又是绸子的，却也凉快。”

　　现在我也正在几匹纱料之中犹豫不决，听了画翼的话，也觉得有几分原理，便舍了象牙白的蝉翼纱换了这鱼肚白的，就在这时候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我和画翼转头一看，只看到好几个女人正围着棋莞，棋莞站在那手里拿着几件样衣在身上比划着，只是那几件样衣也不外是给我们看个款式，用的都是些大红大绿的俗气衣料，棋莞将那衣服套在身上显得格外不正经又十分滑稽，引得好几小我私家去看，全都指着棋莞笑，只是棋莞站在那里还全然不觉，又有几小我私家起哄让棋莞跳段新学的舞，棋莞依她们说的扭了扭身子，那样子便愈发可笑，惹得琴歌寻菡她们也都围了已往，看了棋莞又都捧腹大笑起来。我知道她们都是在笑棋莞举止鸠拙滑稽，拿棋莞做乐，然而棋莞那副哗众取宠的模样更让我有些生气，便一把拉着画翼走了已往，拨开几个看热闹的走到前头，棋莞见是我，又正是兴头上，笑着对我道，“沉沉，你看我穿这个可悦目？是杏儿姐拿给我的。”

　　听他这样说，我一转头便盯住了哄棋莞穿这样衣服出洋相的怜杏，约莫是我脸色很欠悦目，怜杏被我一瞅赶忙低了头，只小声对我道，“月姐姐，我只是觉得有趣，没此外意思。”

　　“我知道你是觉得有趣才叫了莞儿穿这件衣服，”我挑挑眉，对她道，“既然你觉得这么有趣，那不如你自个儿也穿上这件跳段舞给我们看看可好啊？”

　　“对不起，对不起月姐姐，是我错了，我不应叫莞儿穿那衣服的，”怜杏听出我话里有话，赶忙致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说你白狸子管得还真宽，这娘娘腔自个儿还没说什么你倒蹦出来了，”这种场所琴歌总免不了要插一脚说几句凉爽话，“你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不成？各人伙也不外是乐乐而已，又碍着你什么事了。是他娘娘腔自个儿乐意穿，自个儿乐意跳的，又没人逼他。”

　　“你少在这做和事佬，你们拿莞儿取乐，笑完了还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真是撇得一干二净，”我冷笑道，“再有，既然婆婆允了莞儿与我们一同修行，那就都是一样的，你琴歌一口一个娘娘腔是叫谁？”

　　“我叫他，我叫他你听不懂吗？”琴歌也是全然没有一丝愧疚，“你当他是一样的，我可不妥他一样。男人来学媚蛊术，这原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既然来了那不就是娘娘腔，我又哪里说了假话诬陷他不成吗？”

　　“好了！我才走多一会怎么又吵起来了！”现在正巧流鹃带着成衣铺的人到后头账房结钱，听得前头喧华又折回来，就正看得我同琴歌剑拔弩张，便几步走到我们身边来，道，“整天吵喧华闹的，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还不快散了回去准备准备，都愣在这做什么，戏没看够吗！”

　　流鹃此话一出，各人便都乖乖地带了料子回房，刚刚还吵作一团的前厅马上全都平静了下来，琴歌也冷哼一声拿着料子转身就走。只棋莞还站在原地穿着那件滑稽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吭，流鹃又看着他道，“还不快把那衣服脱了，呆站着做什么！平日里给院里添的麻烦事还不够吗？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流鹃口气一重，棋莞只能唯唯诺诺地把那衣服脱了下来，流鹃一把接了又丢回成衣篓子里，也不再同棋莞说话，又对我道，“沉儿你怎么也这样急！琴歌怎样性子，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后头那样忙，你也是只会给我添事！”

　　我赶忙给流鹃又赔不是，流鹃这才长呼一口气回后头去了，我又看着棋莞那副懦弱不敢言的样子，全然没了刚刚还兴奋的脸色，我只对他道，“莞莞，你平日里也多留些心眼吧，怜杏那样做明白就是要拿你寻开心，你倒好，全然不知还乐在其中，白白叫人看笑话！”

　　只是我本以为我刚刚那样阻止了众人讥笑棋莞是美意，可此时棋莞的反映却出乎我的意料，他听了我的话抿了抿嘴唇，一张脸涨红了，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半晌突然猛地抬起头朝我高声道，“她们是拿我寻开心，你才是让别人看了我的笑话！”说完这句，棋莞一转头便跑上楼去了，我被他这样一吼突然没有反映过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棋莞已经跑上楼关上了门，那关门的一声也是轰隆巨响，我一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画翼握住我的手道，“沉儿，棋莞是一时激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让他冷静冷静，我们回去吧。”

　　她这样说了我才反映过来，却仍旧觉得棋莞刚刚那话说得奇怪，与画翼一同走回去到了房里还在想着棋莞的话，他说是我害得他被别人看了笑话，即是在怪我刚刚去打断了他出洋相，我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棋莞会那样说，我本以为自己是为他好，可到头来他居然埋怨起我来，我又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可我扪心自问，若是这事再发生，我照旧会去阻止怜杏她们取笑棋莞，决不会袖手旁观或是像琴歌她们那样一起哄笑。我只觉得有些委屈，想着要不要再去找棋莞说一说，却想着他刚刚那样的态度又停住了，只能告诉自己暂且不要去想这件事，约莫就如同画翼所说了，等棋莞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明白。

　　我同画翼一起在屋子里玩花牌一直到黄昏，听得前头徐徐热闹起来，再看看滴漏，已经是前头上客的时间。现在日并不是我下楼去的日子，画翼也是从不下去的，于是我便接着同画翼玩花牌，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得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流鹃，现在她已经换了一身碧色衣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待客准备，而这个时候应该是她最忙的时候，现在却上来找我，我便有些意外，迎她进了门，我道，“鹃儿姐你怎么来了，前头呢？”

　　“前头现在有浣莺招呼着，”流鹃坐下，急遽喝了口茶道，“婆婆刚告诉我说今日有重要客人来，今日本不是沉儿你下去的日子，但婆婆照旧嘱咐我带上你。”

　　流鹃这话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桑沃院的规则向来是在客人来前便要做足了作业，将他们的那点喜好生平摸得一清二楚，依照他们的偏好变化相貌妆容，至今我也饰演过不少角色，用差异的名字和容貌见人，而这一套法子是屡试不爽，正所谓媚蛊之术，是投其所好，绝不失手的。现在日流鹃突然喊我下楼去而没有事先说明，倒叫我有些意外。

　　“你不用担忧，”流鹃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道，“不是什么难事。今日来的是陶林社的人，又有朝中一位小王爷，因此与其他客人差异。你久不出桑沃院，也不体贴凡间事当是不知道，如今先帝驾崩，当朝天子年幼，陶林社虽说是民间书院起家，如今却也成了朝中第一大的党派，正是如日中天，烈火烹油。那位小王爷明面是皇亲，暗里又在陶林社中很有影响力，我们桑沃院虽说差异于凡间乐坊，但究竟是在人界做这盘生意，这些人来了，照旧要招待。他们来的人多些，女人们上下打点人多些好服务，婆婆又嘱咐了不要声张，你也不必多妆扮，化个寻常样貌就是了。画儿你若愿意，也一同来端个茶照应着。”

　　流鹃这样说，我便也明白，只是简直如她所说，我虽在人界，但凡间之事，尤其是这朝堂之事我却浑然不知，只是这人界风云幻化，世事无常，即便去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但桑沃院究竟是在人界，虽然是外貌上的乐坊，但也要做得像样，制止不了接待这些政界中人也简直是事实，于是我颔首允许，又对画翼道，“画儿，既然人多好服务，你也随我一同去吧。”

　　画翼起初照旧有些犹豫，我知道她向来怕生人，但照旧又尽力劝说几句，只说是陪我去的才劝动了她。流鹃起身道，“那就这样定了，今晚在江月令，你们也不必担忧，到了场上平静些，不要多话就好。今晚接待得好，婆婆定赏的。”说完这句流鹃便出了门去，我和画翼也就准备起来，我问画翼道，“你可曾听过那个陶林社？”

　　画翼收拾着桌上的花牌，对我道，“并不知道许多。只是曾听小福儿说过些，陶林社本是民间陶林书院起家，其中聚集的都是清流儒生，经常聚众清谈讲学，又常针砭时政，徐徐地就吸纳了不少政界中人。如今也算是自成了一派势力。沉儿你还不知道吧？现下明国都里最炙手可热的邑社与陶林社也算是一脉相承，邑社虽是民间文社，但势力也不容小觑，陶林党在朝，邑社在野，当下的念书人，若不是邑社中人或没有陶林党的门路，哪里能取功名？”

　　陶林社我不是很清楚，但画翼说的这个邑社我倒是有所耳闻，平日里去明国都街上也都能听到不少人谈论，画翼又凑近我耳边道，“听说邑社的林辉堂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史书子集没有不通的，现在可是明国都里的名人，几多权门贵族的女人看上他，他却眼光高得很。也不知道今晚他来不来。”

　　那位林令郎我是知道的，他祖上即是相门，也算是诗书之家，他父亲还曾来过桑沃院中，其时看着虽也有些气度，但也不外如此。如今这位林家令郎倒年少有名，也不知到底是何许人。我坐在镜前戴上耳饰，瞅了一眼画翼道，“你这话是你自个儿盼他来呢，照旧盼他来看戏看热闹呢？我还以为你是最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的，没想到你今日也嚼舌根听起八卦小道来了。”

　　“我不外是有些好奇而已嘛，”画翼推推我的胳膊，“我说沉儿，我们在桑沃院里头也多久了，什么样子的男人没见过，但这样名动京城无人不知的可还未曾有过不是？不外今日若他来了桑沃院，也算是棋逢对手。”

　　画翼这话一出，我便知道她今晚是去看热闹的了，我起身点点她的鼻头，“好了，你若真想知道，下去看看不就得了，指不定就真来了。若是真来了，你可小心些，别见了爱上了，被婆婆撵出去。”

　　画翼被我这样打趣一番，却也不恼，只挽了我的手，道，“我不外是说两句而已，再怎样也就是个凡人，既然是凡人——”

　　“既然是凡人怎样？你这丫头这样说话，莫非你是有了心上人，这心上人不是凡人，所以你也看不上凡人了？”

　　我笑着道，这话一说，画翼脸一下子红了，把我的手一推，小声道，“沉儿你如今学坏，专会说这些话逗我的，我才不被你骗了去。”

　　“我又说什么了？不外是说你不爱凡人，哪里又说错了？”我笑道，又搂了画翼哄她，“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不外说句实话，你怎么又恼了呢？”

　　“是沉儿你拿我开心，不是我要恼的。”画翼平日里文文弱弱又安平静静的，但真的恼起来又倔得很，“你若再这样说，我就真恼了。”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我勾勾画翼的小拇指，“我保证不再说了。”画翼听我这样允许，才神情缓和下来，我们便一同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