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妤疾步走出了谢府，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前有些迷惘，一时不知该去那边。
“娘，娘等等红儿，红儿走得慢……”
一个走得跌跌撞撞的小童自拐角处出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妇人，黑白明白的瞳色中满是依赖与濡慕。
提着篮子的妇人走的极快，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但那小童一召唤，她赶忙回过身掉头走回去，脸上满是关切：“娘不是叫你在家等着吗？你个头这么小，往人堆里一扎就看不到了，万一遇到拐子可怎么办？”
小童一字一句的说：“红儿长大了，可以帮娘了。”
妇人闻言笑了笑，从篮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饼子，哄着小童：“红姐儿听话，赶忙回家去，娘把饼子卖完就回来，给咱们红姐儿割肉吃，乖啊。”
……
谢珺妤不由低下头，竟觉得眼睛隐隐发烧。
她对母亲大裴氏没什么印象，幼时另有身边的丫鬟麽麽提几句，于是一个美丽聪慧却多愁善感的女子跃然在她幼时的脑海中。
只可惜厥后继母小裴氏逐渐掌握了谢家，更不喜欢旁人将谢府前后两位夫人拿来做比力，将留在谢府的下人换了个七七八八，里里外外全换上自己的人，这些人自然会看眼色，明白该提什么，不应提什么，这么些年，谢府里大裴氏的痕迹险些找不到了。
谢珺妤也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疼，她跟在那妇人身后，漫无目的的走着，似乎能获得几分慰藉。
突然她被人撞倒，来不及反映，一辆马车行驶而来停在她面前，一个白衣男子跳下马，蹲下来，有些焦急的询问：“谢女人，你还好吗？”
正是苏叶。
她刚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就见苏叶伸手将她扶起来，对着车里人道：“主子，谢女人受伤了，咱们照旧先带她去看医生吧。”
说罢，不等拒绝，就将她扶上了车。
谢珺妤又见到了那日在林子里被追杀的人，低下头略微收拾了心情。
见她双目通红，似是哭过，晋玄无端端有些烦闷，他声音有些僵硬的询问道：“可是哪儿伤着了？”
苏叶将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圈，赞同道：“谢女人要是哪儿不舒服可别忍着，待会儿让医生好好替你看看。”
谢珺妤心里有些尴尬，她本不是容易情绪外露的人，更不会讲心事说给外人听，因此马车不外走了几步，她已将心绪收敛起来，淡淡道：“无碍，只是不知令郎想带我去哪儿？”
刚上马车她就察觉出几分差池，苏叶态度太过热切，然而当日在庄上已先露出过两清的意思，前后纷歧，略有几分怪异。
苏叶愣了愣，低下头摸摸鼻子，欠美意思道：“谢女人如何知道不是去看医生？”
谢珺妤缄默沉静片刻，才道：“若真急着看医生，应去最近的慈心堂，可偏向差池，路也差池。”
她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人影徐徐稀少，竟是往内城东市里走去。
京城里的花样贵贱明白，东市里皇宫不远，且是进出必经之路，因此王侯将相多住在四周，不外朱紫也分一等和二等的，谢家如今虽也挂了个将军府的名头，却是住在东市之外的宅子里。
苏叶也不解释，但又觉得气氛有些差池，他想了想道：“谢女人，我家主子名唤晋玄。”见主子没露出阻挡的意思，又道：“乃是当朝的谨小王爷。”
谢珺妤心道果真，面上略微露出几分受惊，但在马车上未便行礼，只能道：“不知是小王爷，多有冒犯，还请小王爷见谅。”
对这位听说中的小王爷，谢珺妤略带几分好奇，但也欠许多几何探询。
晋玄看着她，心情略有些怔忪，转瞬恢复如常，询问道：“谢女人问也不问，就不担忧晋某醉翁之意？”
谢珺妤不禁自嘲一笑：“愿意为小王爷所用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我身无所长，即是在谢家……哪能入得了小王爷的眼，这点自知之明照旧有的。”
谢珺妤对于这位晋小王爷了解不多，但身为大周朝人，对谨王却是如雷贯耳，据说如今的谨王是个行事荒唐的，不仅侧妃的名额满了，还从民间征集了不少女子入府，与皇宫内院三千美人也不遑多让。
然而周文帝不仅从不斥责，还对谨王颇为厚遇，将朝堂上那些控诉谨王的折子留中不发。
似是没料到谢珺妤会如此说，晋玄愣了愣，他以前见过不少自谦的人，但大多外貌谦虚，实则内里极为骄傲，可他看得出来，谢家女人说这话，有一番苦中作乐的味道。
晋玄没说话，从马车上的木匣子中拿出一个锦囊，将里面的宣纸打开：“谢女人未免太过妄自肤浅，知道这种药方的世间只怕没几人，愿意拿出来的恐怕也只有女人一人，女人的胸襟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原本晋玄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云先生看事后却说，这副古方奇特，若能凑齐上面的药材，确实有奇效，替关闻月诊断的医生也道，有了方子，原本三成的掌握能提升到九成，只是其中几味药材已经失传，怕是得询问拿出药方的人才是。
苏叶看着谢珺妤，恳求道：“希望谢女人脱手相救。”
谢珺妤落在身侧的手指点了点，却不敢轻易颔首，若让人追寻起来，她能解释自己为何能拿得出这样的方子，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知道失传的神秘药材，庄周梦蝶的理由无论谁听起来都谬妄至极，一时不忍却埋下隐患。
看出她的犹豫，晋玄问道：“若谢女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却不是要求不要求的问题……
谢珺妤看着他，神色有些极重，心道梦境已经改变，至少挽回了小王爷的一条胳膊，再救一条命又何妨呢？
“我确实有两个要求，还望小王爷能通融。”
晋玄看着她，没有回覆。
谢珺妤道：“第一，我希望你们不要追问，我如何知道这些的，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说，若你们能查出来算你们的本事；第二，若要离家数日，怕是还要借用小王爷的名头，派人上谢府见告我父亲一声。”
苏叶觉得这些要求通情达理，便笑道：“谢女人放心，我们只想让你资助，对其他事情并不感兴趣。”
晋玄没有顺势允许，反而问道：“为何？”他倒是有些好奇，这么一个闺阁中长大的娇娇女，哪里来那么多秘密。
谢珺妤嘴角噙着笑，回望着小王爷，两人对视良久，终究是谢珺妤先挪开了视线，只道：“若小王爷不愿意，也可就此作罢，将马车停在路边，我自可回去。”
这次不等晋玄亮相，苏叶就连声道：“谢女人，稍等，我这就部署人去谢府。”又提醒晋玄：“主子，救人要紧。”心中却道，依照主子的性子哪会对这些感兴趣，莫不是故意刁难？
三人一路缄默沉静，马车停在谨王府门口，谢珺妤看着鎏金的三个字，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若凭据她梦中的情景，此时谨王府因为刺杀之事，将整个京城变得土崩瓦解，不少贵胄家的夫人都不敢留在京里，寻了个由头，去城外的寺庙中长住，那时候谢珺妤被关在长风庵中，也因此听了不少听说。
好比，文昌伯庶子关闻月的死讯，之后另一名外室子关寒生却突然冒了出来，将贵寓的几位长兄送入了大狱，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家，在狂风暴雨的攻击中，很快从京城里消失了。
好比，晋小王爷被毁去一臂，而谨王利用为子报仇的借口，带着家未来到京城，却不入城，反而带着几千人驻扎在城外，气焰嚣张的让周文帝给他一个解释。
若说谨王想要谋反，但只带几千人就想攻打京城，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但若不想谋反，却私自离开就藩之地，且带着私军入京，行为实在张狂。
有些嗅觉灵敏的人感应风向差池，连忙带着家中老小出了京，在周围的庄子或寺庙中张望局势，但无论结果如何，一场腥风血雨是免不了。
而如今关闻月虽然受伤，但也并非无法可救，晋玄更是只受了皮肉之苦，若梦境可改变，那么……京都被苏喇亮损毁是否也可制止呢？
?
谢珺妤最后走出马车，发现周围没有脚蹬子，平日里出行都有常钏儿她们准备好，如今人不在身边，走在前面的两位身形颀长，腿也不短，一个跨步就能下车，莫不是要让狼狈的爬下去？
所幸晋小王爷走了两步，回过身看到谢珺妤的窘态，又走回来，伸脱手将她牵下马车。
一个下人妆扮的男人急遽跑来，满头的汗，躬身道：“主子，你们可回来了，适才寒生令郎出去了一趟，带了一位姓云的先生回来，正让人去找您呢。”
苏叶惊讶道：“云先生也来京城了？”
晋玄松开手，对两人道：“你们先去看看闻月，我去见过云先生之后再已往。”说罢，率先去了另一边。
谢珺妤想过关闻月情况应该欠好，却没想到比预料的还要糟，他躺在床上，面色如金纸，皮肤上泛起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脸颊凹陷，眼下带着黑青，哪里另有那日见过的半点清隽令郎的风姿。
苏叶对着守在床边的男子道：“这位就是谢女人，有她和梁神医在，想必关先生定能无恙！”
又回首对谢珺妤道：“这位是关先生的弟弟，关寒生。”
此时这位文昌伯的外室子完全没有听说中心狠手辣的模样，反而脸色苍白，是个看起来带着三分病弱之气的淡雅令郎，谢珺妤不敢大意，能将自己的亲兄长送入刑狱的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她退却屈膝行了一礼。
关寒生往前走了一步，巧妙的避开了，又对谢珺妤回了一礼，神情中带了三分谢谢：“还要多谢谢女人脱手相助，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往后但凡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女人尽管开口。”
举手投足都带着翩翩令郎的风度，若不是行走时比旁人稍微迟缓，显出几分未便，哪里看得出这是个身上有残缺的人呢。
若是此外谢珺妤倒可有可无，但若能让这么一个有勇有谋，还下手杀伐决断的人欠自己一小我私家情，却是极重的分量了。
心思转动，面上却不显，照旧得先将事情办妥，否则哪有以后。
“古方的药材也许如今也不叫原本的名字了。”她对着苏叶道：“还要劳烦你再给我找些纸墨来，我将药材的图案画出来，其他的还得你们自己去搜寻。”
谢珺妤之所以能将工具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她那位朱紫不善笔墨，脑海中有诸多的工具都需要靠她来纪录，药方是那位朱紫给的，图画也是经过朱紫的口述，哪怕是在梦中，她对这位朱紫所言也充满了怀疑。
厥后她也曾自责过，是否正是因为她表露出来的不信任，才让朱紫下定决心去了边城，促成那场有去无归的路途。
想到这儿，谢珺妤心中一痛，一团墨迹将图画毁了，她深吸口气，将纸团揉起来丢到一旁，重新落笔。
?
冯秀秀带着新得的两个丫鬟到正院去请安，顺道还想见见她那素未谋面的小表妹。
此时谢珺瑶正在房中与谢夫人说体己话，见下人传了话，说表小姐来向夫人请安，她有些好奇的望向谢夫人，却见谢夫人脸上带着几分冷意，对她道：“虽是一家子，不外性情差异，也不必硬凑到一起玩耍。”
谢珺瑶从前就听谢夫人说过，她那个姨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连带着对冯家兄妹也没什么好感，自然也禁绝备出去迎她。
冯秀秀见门口打帘的丫鬟对她讨好一笑，她心中生出一抹高屋建瓴的优越感，抬起头，略带矜持的看了她一眼，走进室内。
人有亲疏远近，比起谢家大女人，冯秀秀自认与姨母所出的谢珺瑶关系更亲近，因此进了屋子也不见外，走上前拉住谢珺瑶的手笑道：“这即是瑶表妹吧？果真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谢珺瑶客气的笑了笑：“秀表姐抬举，只是珺瑶蒲柳之姿，当不得这般夸赞。”
冯秀秀目光落在她身上，金线薄纱的衣料、平滑润洁的珍珠耳饰以及头上秀雅别致的头面——将她这位表妹陪衬得满身华贵无比。
冯秀秀眼中的贪婪实在太露骨，谢珺瑶面色僵硬，好不容易忍住了胸口的气闷，对谢夫人道：“昨日伯爵府的二小姐给我下了帖子，约了午后去园子里找她，女儿这就回去收拾一番。”
谢夫人嘱咐道：“顺便将庄子上送来的新果子都装一份带已往，另有南边送来的料子，也拿上两匹，有来有往，方是恒久相处之道。”
“女儿明白。”谢珺瑶屈膝一礼，正要离去，就听冯秀秀道：“瑶表妹，可否带我一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