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门庭若市，一路铺着香，一路笑语盈盈，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
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来宾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若非守在门外的仆人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如临大敌，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
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令郎正和人高声争论什么年月朔场大旱，黎民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厮闹。那女人的粉都蹭到他的领子上了，许砚之想，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上进？
而有上进的那一个，此时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一脸的不屑与众人同流合污之清贵之态。
衍兄这人认真有趣。明白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若在人间混着必能成个雅致之士，若去追求功名也必能混个州官，怎的偏生修了个道？既穷且清高，既出尘且没有丝毫用处，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时光，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心悦诚服。
许砚之这一想，旁边的美貌女乐得了他的眼色，捧着个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令郎，可是嫌我们这酒欠好吃？”
“……未曾，有劳女人。”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太过突兀，同周遭纨绔全然差异，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令郎喝几杯？”
“……不用，有劳女人。”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千奇百怪，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
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即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勉励，又给他倒了一些。
临衍斜眼看着许砚之，半面凶狠半面讨饶。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照旧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令郎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而已。若是溦姐姐在此，令郎必不会这般冷淡。”
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差池味。”
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
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令郎不是约了小我私家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临衍白了他一眼，撇过头。
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许老太太信佛，此物件让她很是满意，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模糊。许砚之一句“将死之气”，他不知该信或者改斥之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便如现在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身外浮华一样。
然不想归不想，人到寥寂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之后，思绪便会漂浮，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
——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脱手即是摧枯拉朽之力，虽人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应脖子上有些许痒。那一块被朝华如兰的气息吹过的皮肤不受控制，痒感稍纵即逝，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牵挂。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
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以琼浆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
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接。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惠临衍身边，低声道：“此很是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贵寓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颔首。许砚之想了想，又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探询。”
临衍颇为惊奇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此人一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又联想到白昼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这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难道照旧旧相识？
正思索着，亭子边一个侍女朝许砚之点了颔首。
绯色的纱帘被一只皓白的手掀开，环佩敲击之声与流水一般清越，来人身着湘妃色百褶长裙，上身一件苏绣的褙子，绣样是一簇兰草，兰草亭亭玉立，与来人不染纤尘的气质相得益彰。
来者竟是季瑶。临衍盯着季瑶，只觉此身装扮甚是……奇特。她平日多以刘海遮了左脸，天枢门的道袍又出尘而飘逸，此番绾了头发又拿了扇子的寻常女子妆扮，忽让他有片刻陌生。
许砚之亦是惊了，目中除去探究，多了些许惊艳。这身样式他在许多女子身上见到过，闺秀也好，后院中的妇人也好，多是人间富贵，多是如牡丹之慵懒与绝艳；而这身妆扮放到季瑶的身上，则莫名多了些许世俗情味。世俗而不庸俗，如一抹孤兰，高洁地被他养在花园里。
季瑶见了他，也是怔忪。临衍盯着季瑶，季瑶盯着许砚之，许砚之低下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忽觉有些谬妄。那脸上有浅浅疤痕的女人竟有何过人之处，勾得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器宇轩昂，双双如失了魂一般？阿妩娇笑了一声，问许砚之道：“许令郎别惠顾着看美人，我们溦姐姐来啦。”言罢，又指了指那一方刚被放下的纱帘。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这次进来的人倒是富贵多了。
来人梳了个同心髻，头发里塞了发包，挽作流云的形状，一枚翡翠簪子压在发髻一侧，又一枚鸟形金钗同翡翠簪子一道将头发牢固好。她的一身衣衫倒与寻常女子差异，似是仿了前朝飘逸之感，长衫广袖，披着罗带，罗带一端绣了小小的桃花。
她朝许砚之端庄地行了个礼，又朝临衍一福身，笑道：“妾身邱溦，来迟一步，请令郎莫要见责。”
好戏刚刚上演，怎能见责？许砚之笑出了一双狐狸眼，对邱溦道：“嗨呀溦姐姐，我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过来，你好容易来了，我又怎敢见责？”他忙迎上前，握着邱溦的手，道：“你来的路上可有见秦大人？他这是恳切要放我鸽子吗？”末了又低声道：“即是那边穿百褶裙的女人。帮我探探她的底细。”
邱溦了然，婉婉一福身。
纱帘第三次被掀开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高峻魁梧的男人。临衍愣了愣，这不就是那日在桐乡县见过的那个官兵？他即是秦勤？
秦勤见他也是一愣，满腹狐疑，偏头看着许砚之。许砚之哈哈一笑，道：“此人是我兄弟，人家好朋友小聚，不谈正事，不谈正事。”
他将秦勤拽惠临衍跟前，道：“他们天枢门人自幼习武，武学功底了得，你前日不是还说我武功烂？兄弟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但凡有任何武学上的事，你问他，别再来折腾我。”言罢，拍了拍秦勤的肩，这幅哥两好的架势令临衍二人颇感不适。
“……秦大人，久仰。”临衍对他抱拳行礼，态度甚是恭顺。
秦勤心下冷哼一声，想，我这薄名，你又不是桐州人，久仰个鬼。
二人入座，弦歌之声复又起，衣香鬓影，宾主尽欢，临衍同秦勤碰了一杯，各自薄抿了一口，皆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