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威高难测

　　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

　　夜空被雨水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想来城西挖出了一幅白骨吓了人，本月灯节的人群倒较平日少了些。

　　丰城结构紧凑，木质连楼别致精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摆摊小贩眼见人流稀疏，也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

　　临衍从日中溜到达半夜，越想越觉此事谬妄。

　　现在不光江湖骗子学会推陈出新，连小偷都学会借力打力了？

　　此章家一行功亏一篑，他花了泰半个冬天布的局，缩在人家马房之中小心谨慎，却不意消息没探听得几多却无端栽在了这一头上。这又找谁说理去？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为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

　　琴身漆黑通透绝不起眼，六弦凛冽，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以黄缎掩了些许。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那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此琴，挥了挥手，道：“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

　　此为凤首琴，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临衍朝那人一躬身，径自走开。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曲词太过迤逦多情，临衍不喜，民间却是流传甚广。他曾在聊城听过全本，统不外祖国伤划分，兵败如山倒一类。

　　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天子颓坐在御案前提条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

　　另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

　　他听得曲调有情，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女人，那背影像极了……他说不清像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繁花绕蝶，那如墨的头发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

　　他看到那女人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极其悦目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隐隐透出一块暗红色胎记。临衍心下惊奇，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惊奇。

　　“兄台？”临衍一惊，原来自己刚刚走路不看人，竟当街撞了个熟人。

　　此人生得甚好，那皮肤白得透明，面如冠玉，手指修长，气质清绝，猛然一看倒不应称为人间绝色或是山精鬼魅。此时他正摇着一把万分骚气的扇子，扇子上画了一朵万分骚气海棠，海棠春睡，一笔艳色，右下角落款的名字也甚是骚气：林墨白。

　　此人即是那小忘八章誉铭最后的一个教书先生。

　　说来也怪，那小忘八气走了无数个教书先生之后，唯独对此人另有几分耐心。坊间有传此人怕是章家的入幕小白脸；又有人道此人善卜术，铁口一断自给章老太太哄得服帖服帖。然而临衍私下知道，他哄章誉铭的手法其实并不庞大——小忘八上天入地什么珍奇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既会变戏法又会教书的先生。

　　林墨白变了个戏法，给章誉铭求了个玉坠子，坠子晶莹剔透，里头光华流转，在日光之下可见游鱼戏水，小令郎见之，稀奇得紧。

　　临衍叹了口气，朝林墨白一拱手，道：“林先生。”

　　林墨白记性甚好，上下审察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一身破烂衣衫，脸上蹭着灰，无精打采，神色恹恹，心道，虎落平阳都不带你这样的。

　　“衍兄弟，柴房砍柴的那个，”林墨白名顿开，装模作样拍了拍他的肩，道：“甚巧。甚巧。你这是要往那边去？”

　　天地茫茫，那边可去？

　　临衍嘴角一抽，道：“没地方去，饿着呢。”

　　此一言，林墨白干笑了两声，冒充没有听见——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是哄我请你用饭照旧什么个意思？他笑意夸张，双眼眯成一条缝，道：“饿了好，强身，健体。”言罢转身就走。

　　临衍眼疾手快抓着林墨白的胳膊惨兮兮道：“赊小我私家情，未来若我得豪富贵，定记得林兄弟此恩。可好？”

　　林墨白又将他审察了一番。

　　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除了一张脸尚且能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穷酸之气。也罢，他天劫将至，不如积点福德，林墨白一念至此，心不甘情不愿道：“走吧那，带你吃碗面去。”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面露嫌恶，见了他后头锦衣华服的林墨白，忙颔首哈腰称其贵客临门。

　　一个小板车拉的个摊子哪里有门？林墨白也不盘算，抬了两根手指摇了摇，胖主人心领神会，两碗热乎乎的馄饨便被抬到了二人跟前。

　　“先生先请。”临衍道。

　　林墨白的吃相很是不考究。

　　此处为一个小巷之中，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起看杂耍，林墨白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那一群闹哄哄的人，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孤苦意思。林墨白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看了片刻，临衍往他面前递了些辣油，道：“承蒙先生接济，谢谢不尽。”

　　——接济完了再把你卖到勾栏院里，一笔两清。

　　林墨白心头跑马，懒得理他，临衍见其缄默沉静不言，忙乘隙凑上前道：“先生可有听闻章门惨案？近日城中正是闹得沸沸扬扬，我被此案无辜牵连，落得个身无分文之境，实在可恶。”

　　林墨白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间或点了颔首，心不在焉，道：“婉仪我也见过几面。那丫头心思活，好端端的小美人一个，啧啧，认真可惜。”他打了个哈欠，心道，你被牵连又同我有何关连？

　　临衍不依不饶，接着问：“我听闻她失踪前带了个侍女出门？这小女人认真厉害。”

　　“自然自然，衍兄可有吃完？”

　　临衍摸了一把嘴，将一个袖子蹭得油光粼粼。

　　林墨白见之嫌恶，临衍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我听闻君悦楼来了个新的女人，叫做……阿青？想必当是美人一个，只可惜我身无分文，无缘得见。”

　　他叨叨一通无关紧要的屁话，唯独这一句倒使林墨白来了兴趣。只见他那如点漆薄唇咧开细细弧度，道：“这个嘛，那阿青我自是见过的，漂亮，柔情，笑起来一双小梨涡，烟波似要滴出水。衍兄居然也好这口？”

　　临衍低笑了笑，不搭腔。同是男人，哪有不懂？

　　林墨白将其缄默沉静视为默认，旋即又道：“这阿青女人眼光可高，一般的伧夫俗人提着钱袋去也未必能入她的眼。”

　　他既这般说，想必已做了阿青女人的入幕之宾。林墨白自得洋洋如一只公孔雀，临衍缄口不答，默然吃馄饨。

　　林墨白来了兴致，叨叨地同他将君悦楼的女人一一点评了一番，最后将扇子“唰”地一收，道：“我这也是个伧夫俗人，就几首拙作还能入得了女人们的眼。不比那穆小令郎，那一笔山水一笔文章文章，啧啧，认真是……建安文辞。”

　　——哪一笔山水？临衍心道，那副挂在穆家信房里的临江晚钓照旧章家堆栈里头摆着的工笔牡丹？

　　那一幅山水，工笔倒是清丽，磅礴之势不足，倒是那山水旁边的一首诗：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诗是好诗，就是太骚了。

　　原来穆文斌小令郎同林墨白认真是同道中人，临衍擦了擦嘴道：“我不懂这些。”

　　林墨白闻言显出些许得色，道：“我虽同他友爱不深，但他的几件有趣之事还知道一些。好比去年月半的时候他正在君悦楼里逛着，他老子提了个鸡毛掸子来抓人，那叫一个鸡飞狗走，人间乐事。”

　　临衍点了颔首，心道，此事全城皆知，章家下人房中也笑了半个月，不甚新鲜。

　　“然后呢？”

　　“你可知他老子为何突然来寻他？”

　　“因为章家？”

　　“小兄弟认真一点就透，玲珑心思。”临衍听此谬赞，不发一言，默然吃馄饨。林墨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这一门亲事甚是突然，预计连他自己都还没缓过神。章小姐兰心蕙质，也没甚欠好，可……”

　　“二小姐可有到君悦楼找过他？”

　　临衍这一问得突兀。林墨白心头一紧，又看他一脸老实样，将信将疑道：“你为何问这个？”

　　“我听府中下人说过，二女人曾带了个侍女往君悦楼去过。她一个黄花大女人，要往那地方去，总归不会是……销金。饭后闲谈，林兄若不喜，我们且谈些其他。”

　　临衍面不改色，甚是淡漠，林墨白狐狸尾巴摇了一摇，反将一军，道：“这事我不晓得。但她身边那小丫头确实是个泼辣角色，名字也有趣——衍兄弟，你认识？”

　　临衍不认得。他虽不认得，但瞧林墨白此状，他必认得。

　　临衍又默然同老板要了一碗馄饨，林墨白心头一紧，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那丫头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大丫头叫大丫，二丫头叫二丫。常随着她的那个即是二丫。”

　　“婉仪小姐失踪，二丫又去了那边？可有人寻她？”

　　临衍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警铃大作。林墨白眼中精光一闪，道：“衍兄为何这般在意？”

　　“我是不在意，但我晓得的另一人十分在意。”临衍吃饱喝足，手指沾了些茶水，往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林墨白不等他写完，倏然抬起头，大惊失色。他提起衣摆眼看就要溜，临衍当一把扣住了他的胳膊，道：“我那朋友说，他们是好人。好人所做之事，也一定是好事。”

　　他刚刚脱手迅如闪电，此时施施然站起身，抖了抖衣服，恍然又变作了那个江湖漂泊之人。

　　临衍寻思了片刻，林墨白刚刚话里有话，说不定还能再探出些工具来。

　　然而等他转过头的时候，那林墨白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甚至连馄饨钱都付了双份。

　　临衍摇了摇头，抬头看天，此浓夜黑沉，云层翻涌，明月被乌云遮了，想来是要下雨。

　　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无一茅庐避雨，若果真下了一场雨，这算不算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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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天道难测，令郎且缓些。”

　　临衍方一走到巷子口便被叫住了。原来深黑的巷子边上蜷了个黑影，约莫是个斜躺着的人。

　　这黑乎乎的一团人影似乎在此地等了许久，巷口灯火昏暗，馄饨摊的烛火照不到此间。躺着的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以麻绳草草系着，绳子一头坠个小小的八卦坠子，甚是精巧。

　　那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目露得色，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羽士即是今日在章家装神弄鬼的那一个，两人白昼时候才见过，这又一见，甚是……令人惊喜。

　　临衍咳了一声，问：“天寒露重，先生早些回家。”他话还没有说完，那臭羽士自顾自挪到了他跟前，拦了其去路道：“令郎是个有缘人。”

　　——你白昼里那桃木剑舞得甚是神神鬼鬼，现在臭烘烘地缩成一团，两相对比，自顾不暇，又怎知我是个什么缘？

　　临衍朝那人一躬身，道：“先生何以落到这般境地？可是有何难处？”

　　你即是再有难处，我也身无分文，接济不来。临衍不乐意同此江湖骗子攀扯，偏生那人却擦了擦其脏兮兮的手，道：“我来给令郎卜一卦？”

　　“在下不信鬼神，多谢。”

　　临衍转身欲走，那人眼疾手快死抱着他的大腿，道：“……只要两文钱，一文也可以，我实在饿极了，求求少侠行行好。”

　　——怎的章家都不给人结人为么？临衍万般无奈，道：“我也是个臭要饭的，你同我要饭作甚？”他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哭笑不得：“先生我裤子要掉了……放手！”

　　待那人同他一番胡扯，临衍这才搞明白事端：章家丢了两个烛台，本不应怀疑到他身上。然而此人认真熊心豹子胆，就着人家举家办丧的时候顺了人家两枚挂礼的金叶子。

　　厥后人家清点烛台，顺藤摸瓜，将这些手脚不洁净的宵小一网打尽。

　　他被人家一顿痛打，克扣了人为，也便被章家人从偏门之中丢了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被人赶了出来，认真同病相怜，怜得让人牙疼。临衍长叹一声，道：“我真的没钱。你找别人可好？”

　　“不慌不慌，既如此，你且当陪我老羽士唠唠嗑，横竖长夜漫漫，你不也是个江湖不归人？”

　　此一个不归之人形容得甚好。临衍一想自己此夜怕也是身无着落，便也就地往那羽士旁边席地坐了，道：“先生想说何事？”

　　“也没甚要事，就看令郎面善，想给你卜一卦。”

　　临衍不置可否，道：“卜什么？”

　　“前途，富贵，天命，姻缘。我看你这般，偏生想给你卜个姻缘，小令郎且给我看看你的手？”

　　临衍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他面前，只见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用那沾了唾沫的手在临衍的手掌中一通乱划，边划边道：“少侠这命好，霸气，硬朗，豪富大贵，姻缘之事也自有老天护着。”

　　临衍颇有洁癖，这一番下来令他喉头发紧，头皮发麻。那羽士完事后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临衍忙收了手，道：“先生这便卜完了？”

　　“完了一半，”他道：“少侠这姻缘之事虽不必太过烦心，然老道我开了天眼定睛一看，你怕近日就有个红鸾星动，桃花之劫。”

　　临衍嘴角一抽，道：“为何是桃花之劫？”

　　“此桃花是一朵烂桃花，一笔孽债，不得不还，却又还得辛苦。我估摸着少侠怕还没结婚，不打紧，若想破此困境，只要两个铜板，保准药到病除，令少侠前途一片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