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地讲,万历十六年四月的朱翊钧在穿越近一年后仍然没有想过要用屠杀解决晚明的种种问题。
唯一让朱翊钧真正起过杀心的人只有那个未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
因此朱翊钧在对郑国泰说出刚刚那番儒法之别时堪称坦坦荡荡。
他是一个真正的、有文明底线的好人。
倘或朱翊钧没有穿越成万历天子,而是穿越成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军官,他也会是那始终没有对犹太人动过手的少少数人。
朱翊钧知道郑国泰的担忧不在于海运究竟是否可行,而在于天子是否是要拿外戚收割文官和海商的财富,最后再来一个一网打尽。
这里必须说明,朱翊钧在开凿胶莱河的这件事开始之前,确确实实没有想过用海贸诱骗文官投资,让外戚卖力割韭菜,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种招数来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威信。
朱翊钧在面对郑国泰的时候,脑中构想的照旧同时期欧洲“重商主义”那套理论政策。
先要让国内商业资本发挥作用,推动对外贸易的生长,再使政府和商人成为同伴,运用国家力量支持商业资本的生长,自然而然地生长外洋殖民。
万历十六年的朱翊钧依然将晚明士医生和田主阶层视为可相助工具,如果不是他的理论太过超前,朱翊钧甚至可以向郑国泰列出海商和朝廷相助之后的许多利益。
最重要的一点是,倘或文官和海商们尝到了外洋殖民的甜头,那他们一定会勉励自己田产上的农奴去外洋开拓新天地。
一旦大明的农奴们不再被束缚于国内的土地上,不再将土地产粮视为生存依赖,那么无论朱翊钧是想生长机械化农业,照旧想生长工业,都有了越发辽阔的选择空间。
朱翊钧在此时照旧没有想过要用屠杀士绅、田主、皇亲贵戚,剥夺工业,将田主子女剥夺人身权利这种残酷手段来实现革新大明的理想。
他觉得事情还没有糟到那一步,大明也没有到了“田主不死,国家不富”的境地。
朱翊钧的想法是将大明朝廷和文官海商捆绑成一个利益配合体,而外戚是联结这个利益配合体的链环。
外戚既和皇家亲近,自己又是和文官在经济利益上相当一致的田主,虽然可以肩负起这个重任。
朱翊钧在和郑国泰对话之前,还考虑了数种差异形式的答案来应对郑国泰的忧虑。
虽然朱翊钧身边的人日常都小心翼翼地把他捧成一个暴君,但朱翊钧自认为整其中国历史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体贴人心的君王。
朱翊钧觉得自己将权力驾驭得很轻松,就是因为他的良善,所以他笃定自己不会被权力反噬,不会被权力吞没了人性,不会让权力反过来驾驭他。
虽然朱翊钧对郑氏兄妹并非毫无预防。
郑承宪另有一年的寿命,倘或郑国泰在这一年中生出了野心,或是没能满足朱翊钧对他的要求,那朱翊钧大可以用丁忧的借口让孝子郑国泰回家守丧去。
朱翊钧在心里给郑国泰划定的时限就是这一年。
因此郑国泰在对他称“臣”之后,朱翊钧在心里对他是谢谢的。
这种谢谢虽然不切合君臣之情,但十分切合朱翊钧这种好人的人性。
郑国泰这一允许,朱翊钧就默默地将刚刚郑贵妃算计诰券人情的事情在心里一笔勾销了。
究竟算计人家亲爹寿命也不是甚么色泽的事,朱翊钧虽然掌握了生杀大权,但他还没有自大到把自己当成阎王判官。
朱翊钧又同郑国泰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翊坤宫。
这也是朱翊钧历经过文明社会后的一个优点,他不光会体谅,而且识相。
郑贵妃好不容易见一次家人,定然不希望自己来打扰她和家人相聚的短暂温馨。
况且朱常洵没抱过来,孩子不在,三个大人再想貌合神离地打亲情牌也没有这个基础条件。
于是朱翊钧在说完正事后只是坐了一坐,又拉了拉郑贵妃的手,以要返回慈宁宫去看朱常洵的借口离开了翊坤宫,把主场留给了郑氏兄妹。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他的御辇前脚刚出了翊坤宫,后脚郑贵妃就将屋子里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
“哥哥为何要应承下来?”
宫人们刚一退出翊坤宫,郑贵妃就忍不住在难得的私密空间中提倡问来,
“这摆明了是一项冒监犯的苦差,皇上抬举外戚,无非是不满文官,可连皇上都压不住外朝的那群权要,哥哥何苦要替强出这个头?”
郑国泰笑了笑,道,
“我若不应,岂非白白辜负了贵妃娘娘替我求赐诰券的心意?”
郑贵妃小嘴一撇,很是轻俏地白了郑国泰一眼,少女的神态又露出来了,
“我都要向皇上替你求诰券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
“再说,你明明可以说要等回去同父亲商量了之后再回复皇上,你应得如此慌忙,皇上说不定还反会以为你不稳妥。”
郑国泰受了郑贵妃这一眼,那张明星般的面孔上反泛起出一种活跃的神情,
“皇上都说了要派御医去给父亲诊治了,贵妃娘娘觉得,这是皇上想同我商量的意思吗?”
郑贵妃默然。
郑国泰又道,
“皇上给我差事,也不是一桩坏事,有永年伯在前头,我只须有样学样就可以了。”
郑贵妃道,
“外头的朝臣可不管永年伯,中宫一日无嫡子,他们的眼睛便一日不错地盯在长哥儿和三哥儿身上,不是咱们想躲就躲得了的。”
郑国泰笑道,
“既然躲不了,不如索性迎难直上,普天下的男人谁不想当天子啊?我这外甥肯定也想!”
郑贵妃伸手拍了郑国泰一记,
“你道皇上是给你差事是为了三哥儿么?前一阵儿,皇上还派了潞王去濠镜不也是为了海贸?”
“厥后怎么样了呢?潞王殿下智慧,寻到慈圣老娘娘跟前说情,一回来就把自己撇了个干洁净净,连接迎倭国使团这种事都丢给了礼部主客司。”
“你道是潞王傻吗?他看不出海贸能赚几多银子吗?但他硬是不接皇上的这个茬,皇上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郑国泰眉头一耸,
“潞王殿下和我哪里能一样呢?他有慈圣太后护着,有慈圣太后在一天,他就笃定能多做一天的富贵闲王。”
“我就纷歧样了,我全靠贵妃娘娘庇佑着,而贵妃娘娘靠的是谁呢?不就是皇上和三哥儿么?”
“皇上能护着咱们郑家现在,三哥儿能保咱们郑家未来,我要连皇上派下来的事儿都不应,那咱们郑家另有未来吗?”
郑贵妃道,
“咱们家那三百顷地,难道还不够你一小我私家吃的?”
郑国泰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古代人中少见的皓齿来,
“无权无势,有几多顷地都得饿死人,张居正家当年三个翰林,其中一个照旧状元,结果呢?还不是说抄家就抄家,说放逐就放逐了?”
“要是富贵能护人一生安宁,那内阁四位辅臣还做劳什子的官?凭他们现在的家产,怕是到他们重孙子那辈都享用不尽了。”
“可他们不照旧在战战兢兢地当官,对着皇上恭顺重敬地磕头?可见自昔人之富贵,皆从权势而来,又由权势而去。”
“贵妃娘娘虽然没有害人之心,但难保这宫中其他人就没有。”
郑贵妃低头缄默沉静片刻,道,
“其实我早同皇上说过,我并不想让三哥儿当太子。”
郑国泰道,
“形势比人强,无论三哥儿想不想当太子,咱们都得提前为他计划。”
“倘或他想当太子呢,我就是为皇上服务,将海贸之利收归朝廷,未来正好由三哥儿继续,我也不算白忙一场。”
“倘或他不想当太子呢,我就是为咱们郑家自己服务,正好利用这份差事和朝中清流们结交一番。”
“免得未来新君上位,突然来一个抨击倒算,朝中连一个替咱们郑家说话的良心人都没有。”
郑贵妃摆了下手,道,
“立储一事,照旧得看皇上的心意,除了皇上,其余无论是谁说的都不算。”
郑国泰很悦目地笑了,
“这是虽然,这么简朴的原理,实在不必贵妃娘娘重复告诉。”
郑贵妃叹气道,
“我是怕你一出去和人打了交道,见了世面,一时便自得忘形,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郑国泰笑道,
“怎么会?我就是想自得忘形,也得记得这宫里另有一个贵妃娘娘呢。”
郑贵妃见郑国泰心意已定,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
“你心里既有数,我也不多劝你了,不外有一件事你必须小心。”
郑国泰神情一肃,道,
“甚么事?”
郑贵妃道,
“皇上说买扑之后,朝中官员定会人人来寻你投资胶莱河与海运船,那时你得看仔细了,皇上说人人都要寻你,可没说人人都能投资。”
郑国泰颔首道,
“这我知道,谁要来投资,投几多钱,我必得先一一汇报皇上,待皇上裁夺事后,我才气接下那些人的钱。”
郑贵妃道,
“这是一样,另有一样,对于有些地方的官员,你不能全靠皇上决断。”
“朝中关系错综庞大,他们一个你是我的岳丈,一个他是你的连襟的,这甚么人都有些甚么关系,你得自己探询清楚了再汇报给皇上。”
“否则皇上裁夺失误,只会觉得你服务不力,为一己私利而诱导圣意,我在宫里,不清楚外头的事,就算想为你辩解,恐怕也张不开这个口。”
郑国泰忙允许了下来,又问道,
“‘有些地方的官员’……是指哪些地方?”
郑贵妃道,
“譬如说,辽东。”
郑国泰追问道,
“辽东?辽东的谁?”
郑贵妃道,
“我也不知道是谁,横竖我听说皇上为辽东生了好频频气。”
“你在外面,就没发现近几个月,那邸报上对辽东下的圣旨蓦地多了起来吗?”
郑国泰摸着下巴道,
“这我得回去好悦目看。”
郑贵妃道,
“是得好悦目看,替皇上收钱也有个巧宗儿,这一点上,你得向司礼监和东厂好勤学学。”
郑国泰笑了起来,
“只要贵妃娘娘发话,莫说让我向太监学习,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心里也绝没有不愿的!”
郑贵妃又白他一眼,却终是忍不住轻轻笑道,
“哥哥待我如何好,我心里也一直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