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历史

大明王朝1587

第二十章 总是徒劳重复的大明海运(下)

大明王朝1587 绣肠织月 3438 2020-07-29 22:00:00

  张诚笑了一笑,先在话里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奴婢原是陕西人,未曾亲历我朝漕粮转运,不外奴婢在内书堂时,尝听翰林说起前元旧事。”

  “昔人云,‘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以前元故事而观,以海运替漕运,实在恐非易事。”

  朱翊钧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朱元璋当年的高瞻远瞩。

  他想朱元璋同李自成最大的差异就在这里。

  虽然二人都是农民身世,但是朱元璋是起了兵就一定想要做天子的那种人,所以他从来不指责妥欢帖木儿强征民工开凿河流。

  因为他知道他会当天子,他当了天子也一样会凿河流,纵然他不凿,他的子孙也一定会像妥欢帖木儿那时一样去征民工、凿河流。

  因此朱元璋起兵归起兵,挖统治阶级墙角这种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所以厥后纵然天下姓了“朱”,各人也没觉得有甚么差池。

  相比之下,李自成就实诚得有些“愚”了。

  像“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这种空话,说了也就说了,横竖老黎民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宋”、哪个是“真龙”。

  李自成倒好,一张口就是“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一“不纳粮”,直接就把统治阶级的根子给挖了,黎民不纳粮怎么去供他一个农民天子?

  就像后世民国政府给溥仪以“优待条件”逊位,一个是欺君,一个是欺民,都是败史。

  都是先造了一个大局面,教人盼着它败才解恨,似乎刀切甘蔗、刃断芭蕉,真成了势那就欠悦目了。

  所以朱元璋的起兵叫打天下,而李自成的起兵才叫起义。

  农民打天下和农民起义虽然是差异的。

  打来的天下是一家一姓换了另一家另一姓,这换上去的那一家便尽可以奚落前者,借鉴前者,把前者的难处时不时地拿出来评判评判。

  虽然本质都是一样的内核,可一样的事情换到了他人头上,评判起来就不算丢了自己的人了。

  朱翊钧道,

  “好,蒙元故事总有警醒之用,你且说即是。”

  张诚笑了笑,开口即道,

  “据奴婢听闻,其实昔年忽必烈在时,即有丞相伯颜上呈开通胶莱河之策,蒙昔人不事生产,只有南粮北调,才可维持元多数城中一应开支。”

  “而蒙元时,黄河数次改道,多股支流并入一支汇入淮河,洪灾泛滥,黄河下游沿岸的湖光、淮安,尤其是会通河沿岸的河南等地的水患的破坏力严重。”

  “依理而言,伯颜提出此等良策,蒙昔人理应击节叫好,无有不应,可胶莱河海运之议,终蒙元一朝也并未真正施行。”

  “蒙昔人说胶莱河工程浩荡,用度繁多,倘或开工建设运河,一定要由山东地方提供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支持。”

  “而仅以山东一省之力,于如此规模的工程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因此其时就任山东的蒙元官员频频推搪塞责,以致胶莱河迟迟不得动工。”

  “似此这番说法,皇爷以为如何?”

  张诚说了一半便去看天子,朱翊钧知道他借古讽今不敢直言的意思,于是接口道,

  “这番说法极为谬妄,蒙昔人入侵中原之后抢掠不停,连把中原耕地全部变为牧场的法子都想得出来,他们如何会格外顾惜山东一省之民力?”

  “即便蒙元朝廷为了维持漕运,财政入不够出,能够提供的拨款甚为有限,但就算要山东地方自筹,那也无可厚非。”

  “倘或胶莱河建成,山东运河沿岸肯定商贸繁荣,商贸一旦繁荣,山东官员自然有的是措施充盈地方财政,如何会因顾惜民力而阻挡开凿海运河流呢?”

  “依朕看来,定是因为蒙元时,各省各路均设‘达鲁花赤’为掌印要员,具有定策大权,其职又均由蒙昔人或色目人来担任。”

  “外夷目光短浅,不知海运可兴商利,又怕揽事上身,自然只是推说顾惜民力,以求早日升迁而已。”

  张诚笑着应道,

  “皇爷说得是一样,不外依奴婢看来,达鲁花赤这般推搪,也是记挂甚深。”

  “依蒙元之国力,新河从开凿,到建成,到沿岸繁荣,到收回成本,到地方财政充盈,至少要七、八年的时间,长则要达十数年,远远凌驾蒙元达鲁花赤的任期。”

  “皇爷也知道,蒙元朝政杂乱不堪,忽必烈在位时,朝中的汉法派与理财派争斗不休,甚至已然到了御史直接上疏让忽必烈禅位于真金太子的田地。”

  “倘或有一蒙昔人在任山东一省的达鲁花赤,他知道蒙昔人必得朝廷重用,他有朝一日必将升入多数,那他又如何会赞成丞相伯颜的提议呢?”

  “且岂论伯颜党派立场,倘或那达鲁花赤赞成了,胶莱河也顺利开通了,那运河带来的劳绩却不会记在他身上,忽必烈只会赞赏伯颜理政有方。”

  “相反,倘或那胶莱河的施工历程中要出了些岔子,或者激起了汉人的民变,那过错却又是那达鲁花赤自己担着,丞相伯颜未必会替他说情。”

  “纵然忽必烈能记得他的劳绩,伯颜也能体会他的难处,可待这运河盈利之时,这达鲁花赤恐怕早已升往他省。”

  “厥后者一事无成,却能白白落个海运河流经营有方的利益——这还算是幸运的。”

  “倘或朝中两派斗法凶狠起来,有人为搪塞伯颜在胶莱河上生事,又栽赃到前任山东达鲁花赤头上,那此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朱翊钧缄默沉静片刻,道,

  “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忽必烈治下的怙恃官员尽皆胆小怕事之徒,倘或成吉思汗还在,麾下一定有勇于任事之人能支持丞相伯颜之提议。”

  张诚笑着摇了下头,道,

  “皇爷,可不能这么比,成吉思汗麾下的蒙昔人有的都是打天下的本事,坐天下他们可不在行。”

  朱翊钧道,

  “哦?怎么个不在行啊?”

  张诚道,

  “蒙昔人进了中原,坐了大宋的天下,一样当了田主、豪强,甚至比原来的宋人田主还坏、还不行收拾。”

  “他们仗着自己是蒙昔人相互勾通,仗着蒙昔人定下的执法不会重惩蒙昔人就肆无忌惮。”

  “他们入了中原没几年就丢了弓马骑射的功夫,整天只会享乐,奢靡成风,再加上没有赚钱种粮的本事,只能用蒙昔人的身份吞并土地,独霸地方漕运。”

  “这些蒙古豪强还往往会与地方漕运仕宦结交,聚敛曹工漕民无所不用其极,漕运仕宦也与这些豪强互为表里,对运河中的往来船只上下其手,横征暴敛以中饱私囊。”

  “而这些豪强在地方上又有极大的影响力,纵然丞相伯颜位高权重,也无法制止他们在地方散播蜚语,利用种种渠道影响朝廷决策。”

  朱翊钧觉得张诚的说辞有些模棱两可,不禁追问道,

  “这却是奇了,终蒙元一朝险些无有海禁,蒙昔人既然能把控漕运,那同样也能掌控海运,他们又为何如此钟情于漕运呢?”

  张诚回道,

  “皇爷或许有所不知,这海运的仕宦只有三种人,一是海关税侩,二是通州仓胥,三是屯丁水手,再多也寻不出另外的名目来安置。”

  “而漕运内河流经多地,所涉巨细仕宦远不止这三种人。”

  “据奴婢所知,每年从大运河运送四百万石漕米进京的历程中,加上所谓的“浮耗”,途径的八省份巨细官员无倒霉用自身权力从中渔利。”

  “这一船漕米进京,沿途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譬如过闸过淮费、催儹费、剥浅费、屯官费、仓储费,名目繁多,数不胜数。”

  “且这些用度既不用地方政府肩负,也不会归入朝廷财政,理所虽然地便成了沿途收费者源源不停的岁入来源。”

  “这些用度还凭据职位、权力的巨细层层分配,只要一人有心、有本事收费,则一省巨细仕宦自上而下无倒霉益均沾。”

  “因此在忽必烈看来,漕运关乎的是国计,而在蒙古仕宦、豪强看来,漕运却是自己的衣食怙恃。”

  朱翊钧道,

  “难怪蒙元朝局摇摇欲坠之时,妥欢帖木儿竟还会拨出巨款开凿新河,他或许是听信了底下仕宦的奏报,这才不惜工当地遣贾鲁为总治河防使罢。”

  张诚颔首道,

  “贾鲁并非无能,只是治河一事,从来牵扯甚广,据说蒙元时,有些怙恃官员甚至不惜以制造水灾为名,欺诈朝廷投入巨额治水资金。”

  “这些仕宦一面借口治理黄河水患,放肆侵吞朝廷的财政拨款,一方面利用修筑河堤大坝为名,向上级索要修缮经费。”

  “蒙昔人治水并非不用心,可每年五、六百万两的工程用度大部门都被河运官员中饱私囊。”

  “这些官员得了利益,又可以拿着从漕运中赚到的银钱去四处行贿,打点升迁,滥邀官职。”

  “这些仕宦为从中渔利,甚至不惜抬高运河水位,置黎民黎民身家性命于掉臂,昔年红巾军起兵于贾鲁治水之时,则足可见蒙元漕运之乱象。”

  朱翊钧终于明白了为甚么黄河从元朝治到了清朝,整整治了七百多年还没治好。

  漕运利益团体如此之大,牵涉官员规模如此之广,难怪纵然是当年斗倒了高拱、风物位列首辅的张居正,也不敢与漕运团体正面交锋。

  “确实如此。”

  朱翊钧徐徐道,

  “漕运之事如此棘手,想来忽必烈也是束手无策罢。”

  张诚应道,

  “纵使是蒙昔人,也只有费心治、慢慢治,才气让黄河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朱翊钧反问道,

  “那最后蒙元的黄河好起来了吗?”

  张诚笑了笑,避重就轻地回道,

  “皇爷有潘季驯这样的能臣,在治水一事上,一定胜过蒙元百倍。”

  朱翊钧低头缄默沉静几许,突然扬唇笑道,

  “张居正也未曾胜过当年的妥欢帖木儿,蒙昔人虽然不会杀蒙昔人,朕可不能单指望张党来做事。”

  张恳切下一紧,

  “那皇爷的意思是……”

  朱翊钧笑道,

  “我朝有漕军与长运法,于漕运上本就胜于蒙元,漕司领十二万军,与京操十二营相准,这些漕军要是能派上用场,朕又何须另求人手来开凿海运水道?”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