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高峻步出帐,随军卒来到营外,放眼便在看不到头的马车队伍和人群中,看到了一名锦衣华服的胖子。
军卒介绍,胖子正是滹沱连家的大令郎连赤。
闵高立刻向连赤走去,一路上不时瞟着马车上的粟米、大豆,又瞟到某辆马车的最下层,竟是整整两筐风干的腊肉条,不禁颇为激动。
但距离胖子另有十数步距离,便有六名腰悬柳刀的男人横在中间,面无心情地看着他。
闵高微微一笑,原地站立不动。
连赤正亲自指挥人卸货,闻着声响转过身来,赶忙拨开挡在身前的六名男人,嗔道:“怎么没点眼力劲儿,没见着这是副都督?”说罢冲着闵高揖手,笑道:“连赤见过闵副都督。”
闵高郑重还礼,道:“闵某代表镇离、镇震两营的全体将士,谢谢连大令郎,谢谢滹沱连家。”
连赤哈哈一笑,道:“副都督言重了,家父曾经说过,如果王朝要对氐羌人开战,那不管是打西羌照旧打北氐,我连家都要保证全军将士饿不着肚子。”
闵高喉头一堵,再次冲着连赤作揖,却发现对方眼神已经从自己身边飘过,还洒落一地的小星星,于是转头一瞧,嘴角也流出了笑意。
他不再和连赤客气,而是转身走向马车,一边点着头一边迈开脚步,不动声色地踱了开去。
而在他身后二十余步的雪地里,正漫步走来一位小女人,斜着脑袋看着那些忙碌卸货的连家护卫,一边看一边微微点着头,显出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沉。
小女人正是青颜,此时没有着龙羽军银甲,而是穿着青色带金丝边的劲装,外披一件玄色长氅,显得精神又老练。
不经意一瞥,她见风雪里有一双火焰熊熊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瞬时又酿成了一个邻家小女人的模样。
“青上将军!”
连赤哪里还顾得闵副都督悄然踱远了,早大步跨上前来,嘿嘿笑道:“我是连赤,稽考的时候,你是考官,我是考生……”
青颜脸颊尤红,但声音却如雪花一样冷,道:“你记性真的这么差?我都记得你流鼻涕的样子,你就真不认得我?”
连赤一怔,马上又满脸桃花开,真是感受幸福来得太突然,口中忙不跌地解释道:“我哪能不认识青上将军,我是怕你不记得我,究竟那时我们都还年幼……”
青颜伸手打断道:“我已辞了提朴职,现在和你一样,就是寻常老黎民,以后别再胡叫!”
连赤脖子一拧,正色道:“辞了官又如何?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青上将军,是天底下唯一无二的青上将军。”
青颜有些羞恼,嗔道:“送完粮食就赶忙回家去,别在这里乱说八道。”
连赤讪笑道:“肺腑之言,怎么是乱说八道呢?”说完又反映过来,再道:“我为什么要赶忙回家去?你也说了,你辞了官就和我一样,为什么你可以留在这里?”
青颜道:“我留在这里,自然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连赤道:“我也要留在这里,我也有理由!”
“大令郎!”
胖子身后一名男人高声说道:“家主有令,此番送粮,送到即归,不得找任何理由在眉山关停留!”
连赤大恼,皱眉道:“我说了要停留吗?我说了吗?你不知道‘停留’和‘留’是两个词吗?你曾爷爷没教你读过书吗?”
那名男人不再说话,但面色坚贞,丝毫没有退却的样子。
青颜看着眼前主仆二人的坚持,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冷说道:“关楼那边检验流民,正需要人手,或许你可以帮资助。”
连赤眼睛一亮,扭头对冲身边那名男人高声吼道:“检验流民!你听见了吗?我去帮着检验流民,不是停留,你听见没有?”
那名男人侧头与另五名流子对视一番,默默退却。
“青上将军。”
连赤看向青颜,笑呵呵地问道:“检验流民是怎么个意思?”
青颜道:“流民自然是西蜀郡流离失所的黎民,但西羌军就在关外二十里,不排除他们遣了探子混在流民当中,闵副都督要求对所有进关的人,都要严格盘查。”
连赤名顿开,嘿嘿笑道:“青上将军是考官,那眼神儿比谁都准,我强烈建议你来领这个头儿,学生一定紧随其后!”
青颜看了看胖子,冷冷道:“如果你还算是我学生,那就是最差的一个学生。”但口里说着话,眼角却忍不住溢出了笑意。
连赤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整小我私家都哆嗦起来,鼓着勇气、腆着脸,笑道:“青老师,您可别想推脱了,我这个笨学生就想一直随着您,好歹学些本事,回家后就再也不怕连城那老小子欺负我了。”
青颜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像一朵盛开在风雪里的红梅花儿。
…………
西羌军扎营在眉山关二十里外。
自从卓放翁父子二人到了身边,关山尺绷紧了十数年来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驰一些。
西羌缺谋士。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天子陛下,照旧自己,其实都不是善于谋断的人,但西羌军原来就是当年偷袭甘凉郡的一支勇武之师,并没有配随什么战略筹谋之人,这也是没有措施改变的事情。
但现在有了卓放翁。
虽然与西羌接洽的是一直是卓伟和桂树,但关山尺很确定,真正出谋划策的人一定是卓放翁。
而巧破飞仙关的事实,证明了卓放翁确实是值得他依仗的,也证明了西羌和卓家的相助是正确的。
既然是相助人,那么虽然要相互信任。
但信任的前提,则是必须要弄明白。
他问道:“放翁先生,飞仙关我们即是接纳此计,此次再用在眉山关,极有可能被闵高识破…….”
“大元帅!”
卓放翁微微一笑,捋须而道:“王朝军中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我们能想到的,闵高自然也能想到,他既然想获得我们想获得,那便该清楚,我们会防着他,而不再轻易用这个战略。”
关山尺颔首道:“如果是我,一定会这么想。”
卓伟沉吟道:“父亲,但眉山关到底和飞仙关差异,桂叔他们能否混入关内尚不知道,难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如果桂叔一直进不了关,那我们又该如何?眼下情势是我们无险可守,无路可进,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卓放翁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卓伟,耐心解释道:“伟儿,我卓家护卫仆人有几多人?撤去婆罗多国的又有几多?”
卓伟怔了怔,恍然道:“父亲算无遗策,孩儿佩服之至!”
“卓叔!卓兄!”
宋且德风风火火冲进帐来,满脸通红,咧嘴说道:“桂树来消息了,今夜便可行动!”
关山尺霍地起身,眼睛精光陡闪,沉声说道:“放翁先生,你的‘破晓’之计终于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