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谒永陵三军恸哭 布檄文三桂横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吴三桂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给将士们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待。

　　十二月一日一早，初冬的昆明格外的阴冷。天空飘起了细雨。吴三桂一身素缟，领导三军前往篦子坡。由于事先没有通知要去干什么，士兵们纷纷窃窃私语，不知道吴三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些黎民也跟在后面看热闹：“哎，看呀，平西王这孝衣孝帽的。要干嘛去呀？”

　　“咳，这狗汉奸，不知道是家里什么人死了，活该！”

　　永历陵位于太西岳中，永明湖畔。当年吴三桂杀害永历，有些昆明市民冒着生命危险，将永历的尸骨埋葬于篦子坡上。由于急遽，也没有什么墓碑，就是个小坟头。如今，吴军将士再来到这里，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永历陵竟已成为一座规模相当弘大的陵寝，颇有皇家陵园的气派！原来这十多年间，吴三桂一直派人黑暗加修永历陵，就逐渐成了现在这样的规模。对此，清政府也是知情的，但认为吴三桂忖量旧主嘛，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三桂命汪仕容各陈三强卖力修陵，此外要求没有，只有一条：怎么气派怎么修！汪、陈二人也不含糊，比葫芦画瓢，照着十二陵的规格修建，神道有二里多长，两侧是石像，左文臣，右武将，气势恢宏，大气磅礴！

　　打头的挑着白幡，以吴三桂为首，全是白衣白甲，腰系麻绳，臂弯戴孝，马的身上也挽着白妙。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队伍列成方队，抬着牺牲品和大坛酒，演奏着祭陵曲，寄托着无限哀思。

　　篦子坡并不高，下面阵势平坦、开阔。墓碑就修筑在缓坡之上，两侧是曲折蜿蜒的石阶。只见墓碑高峻雄伟，上书“大明永历天子之墓”八个大字，庄严肃穆。

　　吴三桂驻足良久，抬头仰望。他徐徐迈动脚步，拾级而上。往事如梦境般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封吴三桂为平西伯，赐尚方...”

　　“非终为虏臣...”

　　“歃血为盟，共扶明室。如有...”

　　“吾等屈身事满洲，以待其变。追永...”

　　终于，吴三桂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墓碑之下。吴三桂朝墓三躹躬，然后跪倒：

　　大明永历天子之灵在上：

　　陛下，臣吴三桂来向您请罪了！您虽屈死于九泉，但有万民敬仰；我虽苟活在世上，但却遭千人唾骂。

　　今天，我来祭祀您，只为了赎清我前半生的罪孽，求您原谅！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吴三桂似乎做了一场大梦，现在梦终于醒了。

　　吴三桂拜了大旗，传令道：“全军举哀！”

　　哭声惊天动地，远近皆闻。吴三桂点上一柱香，又行了君臣大礼，众人也都随着再次跪下，和着哀乐，三拜九叩首。

　　这是忏悔的泪水。吴三桂杀害永历，犯了大罪。永历帝为人谦和、鲜有过失，颇有万历遗风。他在西南十余年，于黎民之中有很高的人望。吴三桂杀了永历，绝了人望，他对不起、有负于大明。三桂犯了罪过，向永历谢罪，向天下人谢罪。

　　这是屈辱的泪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以牺牲民族利益为价钱，才换来一个平西王藩位。现在清廷一纸令下，说撤就撤了，他深感自己被愚弄被欺骗。同时，吴三桂所谓为清朝奋斗了泰半辈子，立下赫赫战功，在清人眼里不外是一条狗而已。吴三桂降清，沦为了可耻的汉奸，他感受万分屈辱，无颜见人。

　　这也是释然的泪水。人在面临一项重大抉择，特别是事关生死命运的大事时，往往会记挂许多，内心饱受煎熬。吴三桂从萌生反清意志，到最后走上横竖门路，前后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时间。这十几年，他寝食难安、备受折磨，现在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心中反而轻松了许多。

　　吴三桂的大哭，勾起了将士们对祖国和故君的忖量之情，也都纷纷痛哭起来。

　　三军恸哭皆素缟，天地同悲感人心！

　　此时，墓中突然飞出一只白鸟，这种鸟谁也没有见过，大如飞鹏，羽翼似雪，翅贯苍穹，举目若神，只见它在吴三桂的头顶盘旋了几周，然后大叫三声，即向天空飞去，消失在茫茫天际之间。

　　“这是永历帝的灵魂所在！”汪仕容惊呼道，“永历帝说他原谅王爷了，还望王爷不忘皇恩，中兴大明，为他报仇！”

　　“万岁！万岁！”三军将士马上发作出一阵阵欢呼。

　　许久，吴三桂徐徐起身，面向三军。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纷纷止住哭声，看着三桂。只见吴三桂猛一拧头，将脑后的辫子甩到胸前，用手攥住。

　　吴三桂凝视着这条辫子，这条象征着清政府统治、民族屈辱的辫子。猛然间，他抽身世上的佩剑，用力向辫子根部砍去！

　　吴三桂剪掉了辫子！人群马上发作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将士们也纷纷抽出刀来，将辫子割去，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踩上两脚。

　　吴三桂示意三军平静下来，“诸位，你们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靠的都是谁啊？”

　　“都是托王爷您的福。”众将答道。

　　“差池。”

　　“那难道是朝廷？”

　　“也差池。是托先帝的福。老夫原不外是一个待罪东陲的边将，是崇祯天子看得起我，封我为平西伯，赐我尚方宝剑。所以各人能有今天，全是靠大明的余荫啊。”

　　众将颔首称是。

　　“大明将士们，我奉太祖十四世孙谕令，并以周王的名义，起兵反清，恢复大明，你们可愿追随？”

　　“誓死追随！誓死追随！”三军异口同声。汪仕容高声赞礼：“诸位将士，请静听周王讨清檄文！”

　　胡国柱清了清嗓子，双手捧着檄文，登上高台，向吴三桂恭施军礼。吴三桂欠身还礼，挽首站在一旁。三军将士侧耳静听，胡国柱抑扬顿挫朗声读道：

　　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师兴明讨虏上将军吴，檄告天下文武仕宦军民人等知悉：

　　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众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惨矣！东宫定藩乏颠锫，文武瓦解，六宫恣乱，宗庙瞬息丘墟，生灵流离涂炭，臣民侧目，莫可谁何。普天之下，竟无仗义兴师勤王讨贼，伤哉！国远夫偈可言？

　　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订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逃遁，痛心君父，重仇冤不共戴，誓必亲擒贼帅，斩首太庙，以谢先帝之灵。幸而贼遁冰消，渠魁授首，正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封藩，割地以谢夷人。不意狡虏遂再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据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本镇刺心呕血，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扫荡腥气，适值周，田二天子，密会太监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记名托孤，宗社是赖。姑饮泣忍隐，未敢轻举，以故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枕戈听漏，束马瞻星，磨砺警惕者，盖三十年矣！

　　兹彼夷君无道，奸邪高涨，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霄之辈，咸居显职。君昏臣暗，吏酷官贪，水惨山悲，妇号子洋以至彗星流陨，天怨于上，山崩土震，地怨于下，官卖爵，仁怨于朝，苛政横征，民怨于乡，关税重征，商怨于涂，徭役频兴，工怨于肆。

　　本镇仰观俯察，正当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也。爰率文武臣工，共襄义举，卜取甲寅年正月元旦寅刻，推封三太子，郊天祭地，恭登大宝，建元昭武，檄示布间，告庙兴师，克期进发。

　　移会总统戎马上将耿，招讨上将军总统使世子郑，调集水陆官兵三百六十万员，直捣燕山。长驱潞水，出铜鸵于荆棘，奠玉灼于金汤，义旗一举，响应万方，大快臣民之心，共雪天人之愤。振我神武，剪彼嚣氛，宏启中兴之略，踊跃风雷，建划万全之策，啸歌雨露，倘能洞悉时宜，望风归顺，则草木不损，鸡犬无惊；敢有背顺从逆，恋目前之私恩，忘中原之故主，据险扼隘，抗我王师，即督铁骑，亲征蹈巢覆穴，老稚不留，男女皆诛，若有生儒，精习兵法，夺拔痪谷，不妨献策军前，以佐股肱，自当量材优翟，无靳高爵厚封，起各省官员，果有洁己爱民，清廉素著者，仍单仕；所催征粮谷，封储堆栈，印信册籍，解军前，其有未尽事，宜另颁条约，各宜凛遵申饬，毋致血染刀头，本镇幸甚，天下幸甚！

　　吴三桂垂手听完檄文，移步过来，向永历墓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手捧一碗清酒，在墓碑前轻轻洒过，然后把手一扬，将碗摔碎于地。

　　吴三桂起身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谨告三军将士，伪清作恶，人神共愤，本王升旗举兵，逐鞑虏，复汉室，不破燕京誓不还！”

　　三军将士马上欢声雷动，高呼道：“万岁！”

　　“扫灭鞑虏，报仇雪恨！”

　　在这篇檄文中，吴三桂首度宣布了自己降清的内幕，获得了世人的谅解；高举“拥立崇祯三太子”和“兴明讨虏”两面大旗，更是极大地提高了吴三桂的政治声誉和小我私家威望。

　　汉人扬眉吐气，清人提心吊胆。在吴三桂之前，搞反清复明的人也不少，像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白文选、郑乐成、张煌言等，但他们的反清对清人造成的攻击很是有限，反而成了清人自我吹嘘的资本。现在，吴三桂将让清政府第一次感应畏惧。

　　这篇檄文是吴三桂向清政府的宣战书，同时标志着南明第四政权——昭武王朝的正式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