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迎明皇昆明城万人空巷 做噩梦吴三桂一夜白头

　　吴三桂，字长白，号延陵将军，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辽宁锦州人。原为明朝山海关总兵，降清后，南下追剿李自成、张献忠余部，并深入缅境，擒获南明第三政权的永历天子，押往云南。

　　康熙元年，昆明城。三月的昆明一派和谐景象，吴三桂从军营中起身，正欲用早饭，突然听得窗外熙熙攘攘，人声嘈杂，便问副将高得捷：

　　“得捷，外面这大早上的干什么呢，那么嘈杂？”

　　“王爷，是昨晚永明王押解回来了，人们争相去看。”

　　“真是一帮没有见过世面的蛮人。”吴三桂有些不屑。

　　“也不光是蛮人似乎”，高得捷说，“这次把永明王押回来后，暂时安置在旧挽坡金蝉寺中，结果没想到引起了黎民的极大关注。见过的都说其生相甚伟，面如满月，须长过脐，日角龙颜，双手过膝，两耳垂肩，指甲如手。不光是汉人，不少满官也争相去看，又是膜拜，又是叩首的，还呼为真龙天子。”

　　“有这等事？”吴三桂难以置信。

　　“王爷，确实是这样。昆明市民差不多已经万人空巷了，见的人莫不流涕。”

　　“嗯。你说的也有些夸张。对了，这次南征，战绩如何？”

　　“此次南征共俘获、招降官兵及其眷属7.2万人，马匹8226匹，种种官印110颗，敕扎等1179道，官防11颗。”高得捷继续说，“同时，从缅甸送出的人员有，伪永历、伪太后马氏、伪皇后王氏、伪太子朱慈烜，并有公主、宫女等14人，内监7人，各亡臣妻女等共百人。”

　　吴三桂点颔首，体现满意：“这次擒获伪永历，你是立了头功的，本王要上奏朝廷，犒劳诸位。”

　　“谢王爷厚恩！”

　　吴三桂又问：“这个永明王是什么来头？”

　　“伪永历即朱由榔，是明神宗万历的孙子，桂王朱常瀛的第四子。桂王封地在衡州，贼张献忠攻破衡州，朱由榔的长兄、次兄被正法，桂王携带宫眷逃到广西梧州，朱由榔与家人失散后久经妨害也逃到梧州。不久，他的父亲与三兄也相继去世，他成了桂王唯一王位继续人。在伪隆武政权灭亡后，瞿式耜、吕大器等人会聚广东肇庆，共商拥立伪新君。各人一致认为朱由榔是万历嫡孙，拥为伪新君最为合适。顺治三年，这些大臣派人到梧州欲迎朱由榔到肇庆即位，遭到他母亲的尽力阻挡。大臣们坚持请求，硬是把朱由榔接到肇庆，即位称帝。这年，朱由榔24岁，即位时续称隆武二年，以示伪隆武政权的延续，次年，才改成为永历元年。”

　　“南明小朝廷，能有什么明君啊，待本王会一会他！”

　　“王爷，您要去见永明王吗？”

　　“正是，看看这个所谓的真龙天子，预计其实也不外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而已。得捷，你去带路，走！”

　　说去就去，高得捷的一番介绍，引起了吴三桂很大的兴趣，这照旧他降清以来第一次见明朝故君，因此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旧挽坡并不远，金蝉寺也不很大。

　　吴三桂命高得捷在门口等着，自己正了正衣冠，抬头阔步来到大殿之中。只见永历帝正南面而坐，仪观不改，头戴马驄楞帽，身上穿纯绢大袖袍，腰间束黄丝带，举止有度，巍峨博冠。

　　吴三桂自踏入这金蝉寺起，心里就莫名的不舒服，也说不出来哪里差池劲。他看了看端坐在上面的永历，还真有几分天子威仪，不愧人称“小万历”。不仅样貌，连神态都很像他的爷爷万历。但吴三桂心说自己是平西王，是胜利者，而永历只不外是个伪王而已，是阶下囚。于是，长揖不拜。

　　“来者何人？”永历率先打破了缄默沉静，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声音并不大，却似洪钟一般直敲在吴三桂的心口，差点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吴三桂不答，他在硬撑着。

　　“来者何人？”永历看吴三桂不答话，又问了一遍。

　　先帝！吴三桂的脑子嗡的一下，似乎炸开了一般。这场景太熟悉了，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九年前，那照旧崇祯十六年春的事情。那年，吴三桂接到朝廷急令，驰援京师，抵御深入明境，肆虐半年之久的清军。吴三桂马到乐成，破坏了敌人袭扰京畿的企图。崇祯帝在武英殿接见了他，并特赐尚方宝剑。

　　“可是吴三桂！”

　　扑通一声，吴三桂跪倒在了地上。他的心里防线彻底瓦解了，眼前的一幕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吴三桂似乎死人一般，从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但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才气听获得。

　　“奈何作贼！”永历质问吴三桂。

　　“作贼！我不是平西王吗，不是清军统帅吗？难道，难道…”吴三桂心中排山倒海，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大明哪点对不起你，你却要投降清人，引清兵入关，夺我大明山河。吴三桂，你靠出卖千千万万的汉人，就换来一顶平西王的帽子，你觉得值吗？！”永历继续质问道。永历又说了许多话，但吴三桂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心绪已乱，趴在地上转动不得。

　　永历见吴三桂不说话，只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便不再继续斥责，最后问道：“朕欲还见十二陵而死，尔能任之乎？”

　　“能任之。”吴三桂使出全身力气，才勉强答道。

　　“下去吧。”永历帝挥了挥手，示意吴三桂退下。

　　可吴三桂哪里还退的下，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他面如死灰，汗如雨下，转动不得。高得捷见状，赶忙过来搀扶，可是一点儿也拉不动。于是赶忙又叫来几个太监，各人才七手八脚的把吴三桂抬了出去。

　　“嘿，你知道吗，咱们王爷见了真天子，吓得屁滚尿流，那样子别提多狼狈了！”一个下人在营帐外眉飞色舞地对另一小我私家说着。

　　“啊？真的吗？咱们…”另一人刚要赞同，却看见高得捷走了过来。

　　“再乱说本将军割掉你们的舌头！”这一生大喝，吓得两人赶忙闪开。

　　“快去干你们的活！”

　　“是，是，高将军。”两人忙求饶道。

　　吴三桂被人架回来以后，在床上躺了一天，脑子里重复想着白昼的事情。是恐惧吗？不是，他是平西王，没有须要去畏惧一个阶下囚啊。是永历他太威仪了吗？也未必，虽说永历确实很有天子气派，但吴三桂究竟一ㄇ见过大局面的人，多尔衮、顺治帝、孝庄太后，他都见过，可也从未如此失态啊。吴三桂百思不得其解，脑子疼的要命，“算了，不去想了。”他自言自语着，迷迷糊糊的睡了已往。

　　“平西王吴三桂接旨！”

　　突然间宣旨的声音，把吴三桂吓的一个激灵，赶忙从床上翻身跪下。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

　　平西王吴三桂抚顺剿逆，茂著勋劳。此次南征，殚忠奋力，运筹谋略，以致国威远播，逆孽荡平，功莫大焉。特加殊礼，以示眷酬，著晋为亲王。并赐金册、金宝，益励忠勤，屏藩王室。钦此！”

　　“臣谢主隆恩！”原来是加封亲王的圣旨到了，吴三桂长舒了一口气。

　　“恭喜吴大人，贺喜吴大人。这次皇上加封您为平西亲王，真是我大清开国以来对汉官未有之殊荣啊，王爷您可要好好珍惜我大清国对您的这份厚恩那！”宣旨的太监阴阳怪气的笑着说。

　　“那是一定。臣定当肝脑涂地，不忘皇恩浩荡。”

　　“甚好，甚好。那老奴就先回去复命了。”

　　“多谢公公。”

　　送走了宣旨的太监，吴三桂一小我私家呆呆地坐着。平西亲王，这是吴三桂以前何等渴望获得的荣耀啊。清朝的国策是异姓不封王，可是新登位的九岁天子康熙，却给他封了亲王！这对一个汉人来说该是何等大的厚恩啊。可是吴三桂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他脑子里照旧想着觐见永历的事情，“奈何作贼”，这四个字太极重了，压得吴三桂喘不外气来。

　　永历帝来昆明已经七天了，每天来旧挽坡的人都是络绎不停。

　　“父皇，您在写什么呢？”太子朱慈烜一听永历是要给吴三桂写信，便有些着急。

　　“有什么不妥吗？”永历见太子来了，挺兴奋的。

　　“那还用说，吴三桂是什么人那，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汉奸，卖民贼！他把我们大明害的还不够惨吗，这天下就没有比他更不知道廉耻的人了！”朱慈煊气愤地说。

　　“朕看他可能也是身在满营心在汉吧，和洪承畴一样，几多都有些身不由己，也许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吧。”

　　“您就是心太善，把人都往利益想。我看他们啊，未必能理解您这份美意肠，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死马当活马医吧。”永历无奈地说，“对了，晋王李定国那有消息了吗？”

　　“没有，只听说晋王率兵去了景缐一带，准备走交冈、交趾，入广东。”

　　“哎，晋王真是大忠臣呐，对咱们大明那是忠心耿耿，可惜了，如果不是孙可望叛逃密告，以晋王用兵之才，断不至于败的那么快。”永历不无感伤地说到，“朱术桂那边怎么样了？”

　　“听说宁靖王朱术桂已经航海到达台湾了，国姓爷郑乐结婚自参见了他，尊为监国。”

　　“噢？这么说朱术桂他已经监国台湾了？那我们大明另有希望了！”永历兴奋地说。

　　“是啊，宁靖王他还带去了父皇您的圣旨，封郑乐成为潮王。但郑乐成坚辞不受，仍称延平王。郑乐成收复台湾后，改台湾为东都明京，奉永历年号，称招讨上将军，坚持抗清。”

　　“好！好！郑乐成坚持抗清，我大明绝不会亡。真是忏悔当初没有听李定国的话，航海去台湾。结果误蹈缅甸死地，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永历惆怅地说，“另有卜弥格呢，有消息吗？”

　　“不迷个？”朱慈煊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永历，“父皇，您在说什么？”

　　“朕说的是西洋传教士卜弥格先生。”

　　“哦。”朱慈煊名顿开，“您说的是他呀，我总觉得这个夷人怪怪的，整天口中念叨‘上帝’、‘礼拜’之类的词，听也听不懂。他临别时，儿臣看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您和皇太后写得国书，再三向我保证此去要向罗马教廷去求援，到时十字军一到，定可解我大明之危难，说的动情了还留下了眼泪。儿臣看啊，他就是一骗子，肯定早带着国书，不知道跑哪里去卖钱了。”

　　“他不会的，虽然朕也听不懂他说的那一套工具，但朕觉得这小我私家对我们大明是很有情感的，只是可能苦于路途遥远吧，一去也是杳无音讯。”永历叹息道。

　　说话间永历已经将信写好，“高将军，就有劳您把这封信亲自交给平西王吧。”永历招呼守在门外的高得捷，因为在缅甸时是高得捷最后把永历背上了岸，尽管是敌将，却也觉得亲近些，“麻烦告诉平西王，朕想见见他。”

　　高得捷将信收好，并不多说话。

　　自从把永历帝押回昆明以来，吴三桂就没有过过一天消停日子。每天都是成千上万的市民前来拜谒永历，又是捶胸顿足，又是哭哭啼啼，弄得吴三桂焦头烂额。越发太过的，先是匡国公熊皮绝食抗议。此人听说永历被俘，连续7天绝食，吴三桂把他抓来，他就痛骂吴三桂。吴三桂无奈，熊皮继续绝食，又过了7天才死，同死者11人；继而原明朝户部尚书龚彝，自备酒席，朝见永历，遭到守卫阻拦。他厉声说，这是我的君王，执意要见。吴三桂无奈，只好让他去见。他在永历的堂上设宴，行朝拜礼，向永历进酒。永历见状痛哭不能饮酒，龚彝就跪在地上大哭。他再三向永历劝酒，永历本不善饮酒，但只得勉强饮了三杯。龚彝膜拜不止，随后竟一头撞地，脑浆迸裂而死，永历见状，频频哭死已往；最后，有满洲正蓝旗京章厄尔特与邵尓代等人，计划劫持永历到陕西，立为君主。有叛徒向吴三桂密告，吴大为震惊，赶忙前去镇压，将谋反的厄尔特等两千余人全部正法。

　　这三件事的接连发生，让吴三桂很是尴尬。

　　“都在向本王施加压力！”吴三桂气的直拍桌子。

　　这时，高得捷走进了吴三桂的营帐中，“王爷，永明王托我给您捎话，他说想见您。另有，他还写了封信给您。”说着，把信轻轻放在了吴三桂的案头。

　　“不见，不见！”吴三桂都快被逼疯了，他哪里还敢再见永历，“得捷，你也给我添乱，你不知道永明王是什么人吗，他是朝廷的钦犯呐，你还敢收他的信，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现在都在给我施加压力，想让我放过永历，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盯着我，这怎么可能！现在真是骑虎难下，早知听洪承畴大人的了。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吴三桂长叹一声。

　　“王爷，您可以上奏朝廷啊。”

　　“上奏朝廷？上奏什么？”吴三桂不解地问。

　　“如那边置永历啊！把这个压力甩给朝廷。”

　　“妙啊！”吴三桂一拍大腿，名顿开，“好战略，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朝廷，到时候朝廷说杀那就杀，说押往京城就押往京城，这样就和本王没有关系了！”

　　高得捷赞同道，“对啊，这样天下人也知道王爷您的为难了。”

　　“嗯，不错。你脑子挺灵光。”吴三桂终于有了笑容，“把信拿来吧，我看看写了些什么。”

　　高得捷把信拿给吴三桂，吴让高得捷读，于是高得捷展开信，读了起来：

　　“将军本朝之勋臣，新朝之雄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天子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逆肆志，突我京师，逼死我先帝，掠杀我人民。将军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尽泯也。奈何清兵入京，外施复仇之虚名，阴行问鼎之实计。朱颜幸得故主，顿忘逆贼授首之后，而江北一带土宇，竟非本朝所有矣。南方重臣不忍我社稷颠覆，以为江南半壁，未始不行全图。讵鸾舆未暖，戎马卒至。闵天子即位未几，而车驾又蒙尘矣。闽镇兴师，复振位号，不能全宗社于东土，或可偏处于一隅。然雄心未厌，并取隆武天子而灭之。当是时，朕远窜粤东，痛心疾首，几不复生，何暇复思宗社计乎？诸臣犹不忍我二祖列宗之殄祀也，强之再四，始膺大统。朕自登极以来，一战而楚失，再战而西粤亡。朕披星戴月，流离惊窜，不行胜数。幸李定国迎朕于贵州，奉朕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国无争矣。乃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勋，督师入滇，犯我天阙，致滇南寸地曾不得孑然而处焉。将军之功大矣！将军之心忍乎？不忍乎？朕用是遗弃中国，旋渡沙河，聊借缅国以固吾圉。出险入深，既失世守之山河，复延先泽于外服，亦自幸矣。迩来将军不避艰险，亲至沙漠，提数十万之众，追茕茕羁旅之君，何视天下太隘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岂封王锡爵之后，犹必以歼朕邀功哉！第思高天子栉风沐雨之天下，朕不能身受片地，以为将军立功之能。将军既毁宗室，今又欲破我父子，感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耶？将军犹是中华之人，犹是世禄之裔也。即不为朕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身之祖若父乎？不知新王何亲何厚于将军，孤客何仇何怨于将军？彼则尽忠竭力，此则除草绝根，若此者是将军自以为智，而不知适成其愚。将军于清朝自以为厚，而不知厚其所薄，万祀而下，史书纪录，且谓将军为何如人也。朕今日兵单力微，卧榻边虽暂容鼾睡，父子之命悬于将军之手也明矣。若必欲得朕之首领，血溅月日，封函报命，固不敢辞。倘能转祸为福，反危就安，以南方片席，俾朕备位共主，惟将军命。是将军虽臣清朝，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厚恩矣。惟冀裁择焉。”

　　缄默沉静，死一般的缄默沉静。

　　“王爷，读完了。”高得捷见吴三桂半晌不语，说到。

　　“哎，不行能了。”吴三桂叹息一声，“得捷，你这就草拟给朝廷的奏疏吧，记得把这封信也附上，免得朝廷怀疑。”

　　“是！”高得捷领命而去。

　　不行能了，确实，吴三桂听完永历的信后，内心是很是纠结的，特别是信的最后，永历险些是在向他恳求，更令吴三桂羞愧难当。“唉，要怪就怪天不佑大明吧！”

　　经过连续几件事，特别是京章谋反，吴三桂感应事态严重，忙命人把永历另行安置在世恩坊，也就是故崇信伯李本高宅内，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吴三桂本想将如那边置永历这件棘手的事情，上奏朝廷，甩给康熙。可康熙也不傻，回旨谕令，“命恩免献俘，着平西王独断处置。”

　　吴三桂这下傻了眼，他本想借上奏之机将永历交给朝廷处置惩罚，顺带也兑现了他对永历“还见十二陵而死”的允许。可如今，朝廷下令，就地处置，所谓“处置”“处置惩罚”，其实就是“处斩”，但康熙不明说，他自然不想背杀害明皇的恶名，所以这个黑锅就得吴三桂来背。他想到了秦国名将白起，在长平之战中俘获赵国降卒四十余万，连上十几道奏疏给秦昭襄王，请示如那边置。但秦昭襄王就是不给明确回复，只说前线一切事务由白起专断，同时又不给白起运粮，逼白起坑上降卒，最终使白起落得个“人屠”的恶名。

　　如今，同样的困局摆在吴三桂的面前。他很明白朝廷的阴险，可也只能哑巴吃黄莲，谁叫你是亲王呢？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吴三桂思前想后，除了杀永历之外，别无他法。

　　四月二十五日，是执行死刑的日子。吴三桂派心腹吴国贵、杨坤等前往永历住处，将永历、太子一行人押往篦子坡。刑场被黎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各人都赶来为永历和太子送行。

　　永历低头不语，太子朱慈煊却抬头挺胸。

　　“大明黎民们，”太子绝不畏惧，慷慨激昂，“今天，虽然满清的狗官杀了我们，但大明并没有亡。宁靖王朱术桂已经监国海上，国姓爷郑乐成依然在东南坚持抗清。”

　　“住口！”刽子手想呵止朱慈煊，但无济于事，围观的黎民纷纷落泪。

　　“各人不要哭，正义终会获得伸张的。吴三桂，你个卖民贼，身为汉人却为清人卖命，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哈、哈、哈......”朱慈煊放声大笑。

　　“行刑！”刽子手面红耳赤，用弓弦将永历、太子勒死。

　　吴三桂就在现场，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但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反清复明，誓杀吴三桂！”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小声嘀咕着。吴三桂装作没听到，赶忙命亲兵驱散围观人群，自己先行回府。

　　吴三桂回到府中，天色已晚。他觉得身心俱疲，就早早睡下了。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平日里久经沙场，可谓是杀人如麻，但今天他却觉得提心吊胆，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是我老了吗?”吴三桂自言自语着，昏昏沉沉地睡了已往。

　　“吴三桂，你个狗奴才，还不快给朕跪下！”

　　是永历帝！吴三桂惊恐万状，刚要申辩，却见自己已经跪在了篦子坡之上，他拼命想站起来，却转动不得。

　　“吴三桂，你引清兵入关，已犯下大错。现在你又弑君，更是错上加错，罪孽深重。”永历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光线万丈，刺得吴三桂睁不开眼，“吴三桂，你可知罪？”

　　“我已经对前朝尽恩了。明朝已经灭亡了，我只能效忠大清了。”吴三桂想为自己辩解。

　　“吴三桂，你死惠临头，仍执迷不悟。看来朕也救不了你了。”

　　“什么！我要死了？这不行能！”吴三桂想要起身去追永历，却见永历已飘然而去，不见踪影。吴三桂拼命想要迈动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他低头一看，马上吓得六神无主，原来自己竟站在阴曹鬼门关之中！无数双死人的手拽住吴三桂的脚、腿、胳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吴三桂毛骨悚然。

　　“我们都是被清兵屠杀的大明子民！”死人们发出恐怖的哀嚎，“吴三桂，你害得我们好惨！我们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不！不！”吴三桂大叫一声，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原来是一场梦。”吴三桂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显然他还没有从适才的噩梦中缓过来。吴三桂抬头望了望窗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王爷，您怎么了？”方光琛进来探望，却见吴三桂正狼狈地坐在床上。

　　“没事。”吴三桂说。

　　方光琛端详了一会儿。“哎呀！王爷，您的辫子！”方光琛用极端受惊的心情看着吴三桂，“怎么全白了！”

　　“什么？全白了？不行能！”

　　“真的！连胡子、眉毛也白了。王爷您不信，自个照下镜子。”说着，方光琛把一面铜镜递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伸手徐徐接过了镜子，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大吃一惊！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辫子、胡子、眉毛全都像被霜打过枯草一般，全白了！他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吴三桂默不作声，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

　　“哎！老了！”吴三桂长叹了一声，“如今本王也是年过半百的老朽了！”

　　“差池呀，王爷，昨天我还见过您呢。”方光琛思忖着，“您有什么心事？”

　　吴三桂缄默沉静半晌，“哪有，只不外是这几日为了处置惩罚永明王，太过劳累了吧。”

　　一听“永明王”这三个字，方光琛便明白了。方光琛，字献廷，是从辽东起就追随吴三桂的心腹谋士。他饱读诗书，常以管仲、诸葛亮自比。吴三桂这样反常的举止，哪里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王爷，您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老臣听听，总比一小我私家闷在心里强吧。”

　　“哎，献廷啊，不瞒你了，我适才做了个噩梦，很是的...”吴三桂想用“可怕”这个词，但又觉得说不出口，于是道，“奇怪。”

　　“哦？什么梦？”

　　吴三桂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适才梦到永明王了。”

　　方光琛一听，心中暗吃一惊，果不出他所料，“然后呢？”

　　“我跪在篦子坡上，永明王责骂我执迷不悟，降清卖国。我刚想申辩，不意许多亡明黎民纷纷扑了过来，要扒我的皮、吃我的肉...”

　　方光琛早就看出吴三桂的心思，只是以前觉得时机未到，欠好张口。今天吴三桂自己吐露了心机，于是兴起勇气说：“王爷，微臣有句话藏在心里许久了，但一直不知怎么开口。”

　　“你是从辽东就随着我的了，另有什么话吞吞吐吐的，说吧。”

　　“王爷，您拥有这样的实力，为何要委屈自己作贼啊。”

　　“作贼！”吴三桂脱口而出，“你为何也说我作贼？”

　　“另有其他人也说过吗？”方光琛不解地问。

　　“永明王也说过。我是清廷封的王，怎么就成了贼了呢？”吴三桂颇有些不忿。

　　“那您知道定南王孔有德的临终遗言吗？”

　　“孔有德另有临终遗言？他在桂林为大清尽忠殉国，想必也会教子孙世世代代效忠大清吧。”

　　“哼哼，”方光琛微微一笑，向吴三桂讲了其时的故事。方光琛肯定地说道：“王爷，我觉得您不是那种甘于作贼的碌碌小人，何不反清归明，早为英雄呢？”

　　又是半晌的缄默沉静。

　　“反清归明，我倒是也想过，但哪有说的那么轻巧啊。现在清朝已经定鼎中原十余年，天下也已经安宁下来，此时我再反清，人们不会骂我是‘乱臣贼子’吗？”吴三桂说道，“再者，我以什么理由来反清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方光琛道，“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训示。当年元朝统治中国已近百年，时间更久。但太祖义旗一举，还不是天下响应？如果王爷您不反清，人们才会骂您是卖民贼呢。”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是吴三桂以前从来也没有想到的，他戎马一生，但诗书不是他所擅长的，听方光琛这么一说，才名顿开，“哦，原来当年太祖朱元璋起兵反元，打出的是这个旗号呀。无怪乎那么多英雄好汉都投奔他一介布衣。元人是胡虏，清人也是胡虏。这个旗号很好，这样如果本王起兵反清的话，不会有人阻挡了。”

　　吴三桂很兴奋，他马上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意义。“可是现在永历已经被我杀了，大明的血脉已经被我断了，老黎民肯定不会原谅我的，我现在再说‘反清复明’，肯定会被天线人讥笑为重复小人。唉，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吴三桂想到这里，难免又灰心起来。

　　“李陵归汉是忠臣。王爷，您没有听说过苏武、明英宗的故事吗？他们都曾经身陷胡虏，但最终凭借顽强的意志而归汉，为世人所称颂。再说明朝有许多开国元勋，如刘伯温、徐达等，原来也都在元朝为官为将。浪子转头金不换，您没须要记挂那么多。”

　　“浪子转头金不换。说得对啊。本王已经错过一次，不能一错再错。献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吴三桂说，“但此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弄欠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情。有几多反清志士都死在了清廷的屠刀之下了啊！容我再慎重考虑考虑吧。”

　　永历帝的死，引起了昆明黎民的极大同情，商人纷纷罢市，黎民纷纷垂泪。人们假称“丁艰”，为永历戴孝。有几个不怕死的市民，冒着生命危险，把永历的尸骨埋藏在太西岳篦子坡，令人动容。

　　永历帝的死，也是吴三桂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杀害永历，使吴三桂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一夜白头。永历用自己的生命，叫醒了他久已泯灭的良知。今后，他开始萌生反清意志，并最终走上了艰难的横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