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綪雪形单影只站在岸边，无意识地将手中碎小的石头扔向水里，像是想要扔掉黏在心头的诸多烦恼一般，使了鼎力大举。手中碎石扔完，毫无疏解的心胸依旧烦闷。她解下颈间玉海螺，比以往更浓烈的疑虑涌上心头，她险些可以确定这海螺是她身世的一把钥匙。只是适才走得急，忘了问。
光线微暗，已不太容易辨认海螺内口那细小的“绮若”二字，但无论外界如何，“绮若”始终都在，如同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真相唯有一个，也始终都在。她摩挲着这枚玉海螺，思索着这背后可能承载的事情，专注而忧郁。因了这份专注，直待身后人走近十步之内，她才有所察觉。
转身一望，明白过来，她不外是故意让她察觉而已，凭她来去轻渺的本事，不至于被发现。银白的衣裤，束腕上明黄的丝线绣着一团字。难怪，她收支自由，她一手熟练的易容换面和乔装乔妆以及心沉如水的细腻使她绝无败事的可能。
如若败事，也是自愿。好比她去年春日在芜茗掀起的那场搜索，好比她三番两次现身在她身前。
一瞬的怔仲，司空綪雪反映过来时，天水燕飞身已至身前，步法奇巧，眼角邪魅的笑渗入心脾，司空綪雪没来由地一阵惊慌。她本能地攥紧海螺，避开天水燕的手，脚下丝绝不敢松懈，迅速地交织移位。天水燕嘴角快速勾起一抹冷笑，招招皆冲玉海螺。司空綪雪空出一只手尽力格挡，徐徐吃力。不外司空綪雪很快就发现天水燕明明可以招招击中，却又手下甚为留情，似乎她只不外是要试探，或是耍玩。于是不再全力挡格，而是趁着她志自得满的分神空当，抽身一退，飞出一丈有余。
果真天水燕不再为难，站定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道：“我这些年只为了一件事而活。你，如何拼得过我？!”
司空綪雪不禁一惊，一场不长不短的打架，纵使她备了玩乐的心思，可是竟毫无吐气虚浮之感，这样小的年纪，却有如此不般配的功底。然而转瞬便已记起，面前这个同龄妙手有何等狠毒，她恨恨道：“你残杀墨儿，伤我幼弟，你多年专一而练的武功，即是为了这些凶残之事吗？我司空一族同你有什么冤仇？”
天水燕仰天轻笑，笑声中有春寒凛冽，道：“司空一族？我不知如今该称谓你一声司空綪雪呢，照旧白——綪——雪？”
天水燕甚为满意地瞧着她脸上的戚然之色，明眸轻转，走至她身侧，启唇道：“这个感受痛吗？是不是从没有过的无助？天大地大，却再无双亲呵护。”她冷笑一声，气息吹吐在司空綪雪的脸上，“你不懂。你尚有唐千友，尚有芜茗一众人等。你以为血缘不再，情便不如当初，是么？”
司空綪雪只觉喉间干涩，呼吸艰难。天水燕若有若无的气息，如尖针刺在她柔嫩的肌肤之上，让她险些就要跌倒。明明天水燕话如冰棱，明明天水燕手染鲜血，可不知为何，此时幽静严寒的林间，司空綪雪心口涌上一丝异样，觉得天水燕就像她艰涩痛苦之中的一个碉堡，没有犹豫地抬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司空綪雪侧过头来，看着天水燕脸上的惊讶，嘴角不觉浮起一个微弯的弧度，心中戒备悄然消退，她突然觉得心中酸涩无比，凄惶无比，道：“我不知道。我需要时间……我或许照旧司空綪雪，或许会是白綪雪。你呢？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话虽这样问，但是心中早已做了抉择。司空一姓，并非是她的本姓。她姓白，她身上承载的是白家的血脉和荣辱，是白家的已往和未来。今后，她便姓白了。她叫白綪雪。
天水燕任凭她握着她的手腕，望一望天，苦笑一声，道：“你该庆幸，你不是我，我不是你。”天水燕吁出一口气，低头时声音也柔软起来，“我自少便无双亲在侧。因为未曾有过欢愉，便不知失去有多痛苦。”
天水燕眼尾扫过白綪雪紧握在手的一角海螺，道：“那是你怙恃留给你的吗？你瞧，你另有可以念想的载体，而我，一无所有。真不知道，你和我，到底谁才越发不幸。”
“你师父，他对你好吗？”白綪雪心中一方柔软被触及，一时忘记她身旁的这小我私家，同芜茗山庄那暂时还尚不明了的纠葛，忘记她的手上另有墨儿的命。听着天水燕难得吐露的心里话，想起她同天水燕相比并非一无所有，凝起同情的目光柔声问出了想问的话，心里期盼着答案一定要是很好很好。
天水燕微微哽住，肩膀轻轻地哆嗦。须臾一瞬，她抬手甩开白綪雪的手，往旁边走了几步。她神情酷寒，恢复了往日沉静，一丝忧伤都寻不到。“你就不想知道她为什么派我来这里？”
白綪雪转身向她，丝毫未因她突然的冷漠而觉得动摇。她面前的这小我私家，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武功高绝，她隐忍坚强，但她究竟同她一样，十五六岁而已，都只是少女而已，这个少女的心中，也肯定还藏着一方净土，那里或许有夭夭桃花千里飘摇，或许有长风回转万丈明光。她们都是孤儿，无父无母。白綪雪一瞬间觉得她长大许多，她不谙世事却恍然似乎了解了天水燕切肤之痛。她低喑，“想。可我更想知道你过得怎样？岁寒雪落，你在这茫茫林中，你师父她可给你心中一分温暖？”
天水燕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睁开时似乎目光都染了血色。她莲萼般的下巴轻扬，声音尖锐而又急促，“收起你的可怜！我不需要。杀父之仇，这点风雪算什么？你若是司空綪雪，我自然不会为难与你；你若是白綪雪，休怪我手下无情。”
“杀父之仇？我外公他仁义慈和，怎会有如此杀债？倒是你，随着苍吾宫学了阴毒的寒冥掌。”白綪雪似乎也被天水燕的气势熏染，气恼不已，她那刚刚还缱绻在心间眉梢的同情和柔软转瞬散在风中。她难免有些明白，如若不是那样大的恼恨，天水燕花样年华何以只身犯险，屡屡冒进？不是那样大的恼恨，缘何练就一身特殊武艺，非但是她，便连赫赫龙吟卫都追踪不住。脑中闪过鬼仙的无助，猛然问道：“素娥是你什么人？你又哪里来的失心散？”
天水燕一句也没有答她。银色的皮靴踩上枯叶，沙沙地响。她一步步贴近白綪雪，倾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有许多事，都由不得你了。你听，远处的锵锵刀剑声，真的很清脆呢。唐老盟主的债，不知他这次还不还得清呢。”绝不理会白綪雪全身一震，像轻轻揭开一片遮眼的叶，絮絮道：“他来了。你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