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綪雪在芜茗一十四年，今日才得首肯踏入心目中这神秘复神秘的锦园。常听说面纱下的脸未必敌得过想象中倾城，如今看来，有些不符。晨曦缱绻，腻上白墙青瓦，鸟声啾啾，绕上梁前梁后，芜茗的禁地锦园，落入眼底，是一处美轮美奂的袖珍庄园。雅亭，流水，香花，小径，石桥，文雕美刻款款露出锦园的秘闻和气度，但这其中，却不见有什么神秘。
司空綪雪想起昨日害她痛痒难当的花枝来，扭头一看，姹紫嫣红的一片开得正好，叶子油亮亮的，边缘是发红的锯齿，那墨绿的茎上像长春花一般长着坚硬的小刺，只是刺头稍软些，半透明地像是含了什么汁液。她迟疑地伸出食指要去戳一下，衣袖便被一阵风带起，充满皱纹的手快速按下她的手。
司空綪雪虽知是唐老，但照旧微微惊了一跳，茗香领了她进来便退下了，明明园中无一人，唐老什么时候泛起的，她一点都不知道，而且竟是半点声音都无，像是凭空泛起似的。她只知司空云霆的功夫是唐老教的，从未见过唐老的真本事，这下一来，心下暗喜，她平白捡了个厉害师父，还愁来日拼不外那白衣女子吗？
“这是鬼仙老儿种的破囊瑰，你可别看它们开得热闹，其实一肚子坏水。你瞧这小汁液，你瞧这小锯齿，啧啧，昨日你可没少受苦吧？”唐老有些心疼。
“还好，那药膏很管用。鬼仙老伯伯种在这里是专门防人突入的吗？”
“也不是，能闯这里的怎么也是武功高强的人，怎会这么轻易就落入瑰花丛中呢？这个是他炼药用的。”
司空綪雪自知已被排除在武功高强之外，欠美意思道：“能得师父教导，司空綪雪定当不再落入这破囊瑰中。”
唐老低头瞧她，眼神里慈祥满满，道：“你看这满园花卉，喜人得很，不若你跟我赏赏花先？”
唐老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事，还真的领着司空綪雪赏起了花。青石板的漏洞里，有细小的苔藓冒出来，旁边的花枝草叶上还沾着莹亮的水珠。空气清新，气氛却稍稍不自在地极重。
唐老背着手踱着步，前方一片天露锦吐露芬芳，挟着细风熏入鼻中，他冲司空綪雪招招手，道：“来。”
司空綪雪乖乖地已往，唐老宽大的衣袖拢上司空綪雪的肩，他搂着她，立在天露锦前，大片阳光洒下，直将那白色的花瓣映照得光线耀眼。
司空綪雪心下纳闷，唐老向来对她疼爱有加，可是今天却是从未有过的亲近，她抬头看他，却受惊地发现他一双眼睛迷离地望向远方，一层水汽弥漫覆住他的双瞳，她瞧着他这副样子，莫名地也生出伤心来。他这样的神情，她在采薇姑姑处见过。“师父可是在忖量什么人？”
热泪湿润了唐老的眼眶，哽咽了喉咙。他的声音飘渺疲累，“许多年前，霄齐山上，所有的天露锦都被嫣儿移在篱笆旁边。可是如今，花尚年年开，我却再也听不到一声爹爹了。”
短短几句话里，司空綪雪似乎见到霄齐山上一对父女其乐融融，却是转瞬再也没有宠溺，再也没有撒娇。原来，霄齐老人来自霄齐山，原来，他另有个女儿。“师父莫哭。师父另有綪雪呢。师父不是常去给鬼仙老伯伯上山采药吗？那是霄齐山吗？下次我陪着师父去，好欠好？”
唐老抬袖拭了拭泪，吁了一口气，平复心情，久久才道：“今生若有这样的时机……”
“千友，你这是做什么？”鬼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硬生生掐断他的话。
司空綪雪见过鬼仙忧虑烦恼，也见过他风轻云淡，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声色俱厉。只听唐老道：“早跟你说了你的这些破药草破药花，常熏得我眼睛直流泪，你却不信，这下你总该信我不是胡诌了吧？”
鬼仙抬手，无奈道：“打住，我赖不外你，可以了吧？”
司空綪雪原不知这两个年纪平分秋色的老顽童遇见是这样的饶舌，这会子见了也轻松一笑。她突然想起司空云霆还在鬼仙处泡汤，便问：“鬼仙伯伯，哥哥他怎样啊？”
鬼仙一听直摆手，道：“丫头，你不隧道。你叫我伯伯，生生让我比唐老头低了个辈分。我不依，你重叫。”
司空綪雪不意鬼仙竟突然淘气且熟络起来，噗嗤一声笑出来，瞥到鬼仙严肃的脸，才知他不似在开玩笑，于是便软着嗓子讨好道：“鬼仙老爷爷，这样可以了吧？您可不行以带我去看哥哥呀？即是叫你鬼仙太爷爷，我也可以的。”
鬼仙捋着白胡子哈哈笑道：“虽然我没那么老啦，但是一声太爷爷，我照旧当得起的，哈哈。看你这么乖的份上，带你去见见云霆，顺便见识见识太爷爷的娑婆汤。”
说完他便自顾自疾步走回了最东侧的院落，只见月亮门上书“蓬莱仙”三字。司空綪雪忙追已往，眼风里却自远处雕栏间带过一片玄色的衣角。她不及细想，鬼仙便转了个弯，不见了。唐老拍拍她的肩，领着她穿庭过院，来到一间偏厢里。
厚重的罗幔将阳光重重阻挡，昏暗得辩不出屋内的陈设花样。浓浓的药香和低低的喘息给这房间平添了一丝压抑。司空綪雪揉着乍疼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便狠狠地吃了一惊。司空云霆坐在一个大木桶里，头发高高束起，额间宁静，双目微阖。没及胸前的深色汤汁反衬他不着一物的肩膀和脖颈洁白如玉。左肩有两寸来长的一道疤痕，微微高起，像是很久很久的旧伤。
看着他没有痛苦的样子，司空綪雪放下心来。她挽起袖口，捏一张丝帕轻轻蘸去他脸上的汤汁。点点浓色，印上白帕，像一片片枯叶。
“哥哥怎么像是不醒的样子？”司空綪雪退回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大令郎已被点了穴道，十二时辰才会清醒片刻。娑婆汤以毒虫毒草毒石研制而成，解天下毒，取自佛语娑婆，意为堪忍。别看他现在没什么事，待穴道一解，痛楚钻心，却是凡人无法忍受。所以娑婆汤也称为试金汤，没有武功修为断断不行贸然洗泡。”鬼仙说的很自豪，也是，放眼天下，如今有他这本事的也确实寥寥。然而寥寥，不代表没有。
“啊？要这么痛啊？”司空綪雪又心疼起来，道：“都怪我，没有听哥哥的话，害他受这份罪。”
鬼仙刚要说话，只听像是隔了重重迷雾，一声极不真切的惨叫乍然响在耳畔。司空綪雪还未反映过来，便软软地倒在唐老的臂弯里，哼都没哼一声。唐老一只手食中二指轻轻颤在一旁。
鬼仙和唐老面面相觑，眼神交会尽是浩劫临头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