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尘从柳家走出来时,明宫众人已在徐攸南的指挥下完成撤离。少部门牺牲的门生,尸体也被清点出来抬走。
随后大队人马该如何安置,伤员治伤,死者入土,这些都不需要金雁尘来费心,徐攸南自会部署得妥妥当当。
论人事协调,方方面面的事务打理,徐攸南若认第二,恐怕没人敢站出来认第一。
长街空荡荡,街尽头站着一人一马,在等着他。
哑玄色的天幕低垂四方,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的盆,将雨水倾泼,肆意而张狂。
天地雨幕间,那道细长孤清的人影似乎显得格外单薄而瘦小,却又站得那么直,那么稳,像一把笔直尖锐的剑,笔直地插在天穹之下,插在脚下厚重的广袤大地上,任雨水冲刷,岿然不移。
金雁尘想起多年前,那个提着小裙子,缩在他怀里躲雨的小女人,娇娇柔柔的,全然不是如今的模样。
黑云摧甩着蹄自在街上游来荡去,四蹄重重地踩着水,显得很是不耐烦。见金雁尘出来,“嗷”地欢叫一声,撒蹄奔过来。
穆典可翻身上了马。
长年大漠上弯弓跑马的人,一抬腿,一翻身,功夫便显。上马回缰的行动格外地利索。
金雁尘便觉心头一刺。
从前的她人小腿短,够不着马鞍,回回都是他将她抱到马上,放在身前小心护着。
厥后她长高一点了,可以自己上马了,照旧赖着等他来抱。坐上马还不忘转头冲他狡黠自得地一笑:“我告诉你哦,我好早就会自己骑马了。闵师傅说,我再用功一点,马术都能遇上霓裳表姐那么漂亮了呢。”
霓裳……金雁尘的心口又扯得剧烈痛起来。
黑云摧叫缰绳尽头传来的鼎力大举扯得脑袋一歪,鼻孔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刚要嗷一声叫跳起来,瞥见自家主子阴沉的脸色,瞬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金雁尘心情欠好,黑云催便酿成了一匹灵巧温顺的好马。
驮着金雁尘往前走的时候,黑云摧甚至都不敢甩尾巴了,也不敢跟平时那样撒着欢乱蹦了,四蹄迈得很是中规中矩。
长街静寂,只听见雨水哗哗泼落的巨响,另有马蹄踩上青石板,溅起水花的声音。
金雁尘没有说话。穆典可也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平静而缄默沉静地走着。
笃笃的马蹄声在夜深无人的街道上回荡着,衬得长街越发地空旷而冷清。
穆典可知道,现在的金雁尘是最脆弱的,也是最需要人陪伴的。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随意地去招惹他。
相反,这个时候的金雁尘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越发危险,更有攻击力。
徐攸南那么发自内心地疼着金雁尘,现在不也智慧地躲得远远的吗?
也只有她了。
只有她敢留下来。
也许是因为她心里笃定,金雁尘再怎么不待见自己,终归是不会杀她的。
那些旧时的人,只剩下一个她能与他相依为命了。
穆典可很清楚,如今的金雁尘,骄傲逞强到近乎偏执,绝不容许别人去窥视他的痛苦与软弱,更不能容忍任何慰藉恻隐的言语。
她能做的,只有陪伴。
长街尽头吹来的风让她感受有些冷。
她望着前方黑魆魆的雨影和衡宇轮廓。想起曾几何时,一大群兄弟姐妹结伴出游,也是这样一人一匹马,有前有后,打马跑过长安城的宽街窄巷。
踏花归来,马蹄犹香。
那些鲜妍明媚的面孔如昨,可是人已经不知那边去了。只剩下金雁尘,只剩下她。
她陪他两小我私家,两匹马,孤孑立单地走在这暗夜无人的漆黑街道上。
没有花香,只有满身的血腥味。
没有欢声笑语,只有这散布空气中,似乎阴云般盘旋不去的缄默沉静。
她知道云锦看不起她。
她也想像云锦那样做个自由自在,有着宽阔胸襟的女子。
可是怎么可能呢?
所谓小我私家境遇差异,选择的路差异,那不外是她自欺欺人的漂亮话。
她何尝有过选择?金雁尘又何尝有过选择?
他们被迫走上了这条充满血腥杀戮的不归路。不得不硬撑着走下去。不死不能休!
哪有什么选择?终归,都是命。
云啸义带着一家人,顶着雨站在云家庄大门口期待金雁尘。
徐攸南告诉云啸义,金雁尘最起码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到。
云啸义明白徐攸南是出于善意,道:“多谢长老提醒,六令郎回来之前,属下就在这里等着。”
他等了十年了,终于等到今天。莫说在雨里站上一个时辰,就是站上一天,一个月,一年,他都愿意。
他这种迫切认主的心情,别人不懂,徐攸南却懂。
当年金震岳在魔宗放肆入侵之前,就敏锐地察觉到到了边北之患。徐攸南作为金门最优秀的暗探,只身前往大漠,卧底于漠北长乐宫中,这一蛰伏即是三年。
三年后,徐攸南去信长安,见告金震岳时机已成熟,便放心筹谋着破宫之事,只等金门来人。
他没有等到金震岳动手的命令,却等来了金氏一门俱灭的噩耗。
那一天,泰山崩于前而笑颜不改的徐攸南稀有地发了狂,他喝了酒,在大漠里疯狂纵马,对着旷野高声吼叫,像一头被遗弃的孤狼。
作为金门家生子,徐攸南生在金家,长在金家,因为天资聪颖,被金震岳着力培养,视如亲子。
卖力选拔暗探的金三爷金鸾杰更是与他称兄道弟,情义深厚。
徐攸南平生之愿即是效力金震岳麾下,与金家那些优秀的袍泽们一道并肩作战,塑造一个清明理想,充满正义的江湖。
为了顺理成章地卧底长乐宫,他不惜自毁名声,在江湖中四处为祸。抢夺嵩山派镇派宝物,夺万剑门掌门之剑,将那些傲骨铮铮的江湖好汉的脸面和尊严踩在脚下,肆意羞辱。
终于犯了众怒。
他带着狼藉的声名遁逃大漠,与那些恶事做尽的江湖渣滓称兄道弟,与那些粗鄙不堪的蛮夷之人拼酒赌钱。
隐忍三年,只为心中的理想。
可是金震岳死了。
他的理想也破灭了。
如同藤条失去大树,今后无所寄,今后不知生而为何。
这种痛苦和惶惑,非亲身感受不行知。
而云啸义,作为一个从小受着特训,一身本事一腔热血的金门上等死士,每天泡在这软绵绵的江南烟雨里,做着闲时逗鸟醉看花的富贵茶商,他心里的痛又能比自己少几多?
俱是带伤之人!
灭柳这一仗打得如此漂亮。用不到二十人伤亡的价钱,灭掉了声威赫赫的江南三姓之首。
可有几小我私家,心里是真正兴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