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
清晨时分,天色灰朦,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酥雨,如一层薄雾,笼罩着雨色朦胧的太湖。
碧波激荡,芦苇丛随波摇曳。
远处,有三两艘渔船在打渔,湖面四野空旷而孤寂。
今天是阿丑的头七,苏尘提了一篮子的金银铜纸钱,一顿丰盛的水酒佳肴。来到太湖西洞庭山岛屿,湖畔的土坡上,给阿丑烧一些纸钱和祭品。
“阿丑,我要走了,去寻那飘渺仙缘。这一去不知几多岁月...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吴郡。”
苏尘坐在墓碑旁,烧着纸钱,默默的说着一些话。在这吴郡江湖,他能聊得来,也只有阿丑。他这一走,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坐了一个时辰。
苏尘一声长叹,刚刚起身,正要准备离去,启程离开吴郡。
突然,苏尘隐约察觉什么,转头望去。
却见,一条小舟泛起在远处的湖面上,往西洞庭山岛屿而来。小舟停泊在雨雾朦朦的湖畔。
一个淡素白衣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提着一些祭品,往阿丑的墓前而来。
阿奴!
苏尘心头一动,不由停下。
阿奴正撑着油纸伞,下了轻舟,提着一个盛着纸钱和饭菜的篮子,来到土坡的墓前祭祀阿丑。
她没想到苏尘会在阿丑的墓前祭祀,不由神情微愕,连忙施礼:“阿奴,见过苏上仙!”
苏尘见阿奴改了称谓,心头不由苦笑。
是啊,一切终究改变了许多。
从苏令郎成了苏上仙。这小小的称谓,无形之中,让人变的更远了一些。
“你照旧像以前,叫我苏令郎吧。”
苏尘道。
阿奴犹豫了一下,照旧尊从,谢谢的一礼道:“多谢苏令郎,还惦念着阿丑。”
“这世间,依然惦念着阿丑头七的,怕是只有寥寥三两人。今日阿丑头七,祭祀完,我便离开吴郡,去寻仙缘...仙路漫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时机再回来。”
苏尘摇头道。
苏仙府如今已是吴郡壮盛的名门,爹娘后半生无忧。二弟拜师赵太守,三妹拜师宗师寒鸦,皆是前途似锦,三代应无忧。
只是,阿奴不知未来如何。若是阿奴有什么心愿,他也可以帮她告竣。
他想了想,问道:“阿奴,你有何计划?”
阿奴听闻苏尘即将要离开吴郡,神情不由有几分黯然和失落,轻叹道:“小时候,爹娘早逝,我和阿丑在姑苏县城天鹰客栈寄人篱下,常受饿,遭打骂。那时每日只盼着有一座自己的小屋,能过上不受饥寒苦冻的日子,便心满意足了。
托苏令郎的福气,阿奴拿回了身契,得平民之身。这三年,阿奴自己也攒了数百两银子的积贮,计划姑苏城添置一间瓦房,买几十亩薄田,平静渡过余生。”
购置几十亩薄田,过上小富人家的日子,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夙愿,如今也算心满意足。
“也好!”
苏尘微微颔首。
人各有志,有人求富贵,有人希望生活平淡一些。
虽然,阿奴日后若是想要富贵生活,他留在姑苏钱庄的一口黄金箱子,也足够用了。
阿奴慢慢的烧着纸钱,半个时辰后,方祭祀完阿丑。
她的右手腕间,隐约露出一道红绳编成的腕结,正系着那枚丑字铜钱。
阿奴烧完纸钱,犹豫了许久,方离别苏尘:“苏令郎...阿奴告辞了!望日后一切安好!”
她撑着油纸伞来到湖畔,准备乘舟,返回姑苏城。
忍不住,回首遥望山坡上,那道布衣身影。
遥望着苏尘朦胧的身影,她眼眸迷离,回忆起这些年诸多的往事,心中伤恸。
“苏令郎,你可知道,与你而言我只是偶遇两三次的女子。”
“但与我而言,却是对令郎再熟悉不外...熟知你和阿丑这些年的经历。”
“早在六七年前,我在烟雨楼学琴艺,阿丑独自留在客栈当小伙计,总是闷闷不开心。”
“厥后,他结识了令郎。你们在柴房夜谈,一起相邀,投身江湖帮派,修炼武技。那是阿丑最开心的时候。他每次悄悄来烟雨楼见我,说一些话,都市兴奋的提及你和他的点点滴滴。”
“阿丑每一件开心的事情,每一次难忘的事情,都有着苏令郎的身影。”
阿奴望着远处的身影,痴痴的回忆着。
这些年,阿丑每每闲谈都市提起苏尘,以至于她心中,不知不觉,便种下了一位姑苏渔家少年的身影。心中经常想着阿丑和令郎一同欢笑,修炼的场景。
很淡然,却坚韧的身影。
感受,就如同一位相识、相知多年的旧人。她对苏尘的熟悉,险些跟阿丑一样多,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多。
厥后,苏尘和阿丑都成了江湖一流妙手。
她心中燃起希望,曾经也想过,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时机,从青楼中赎身出来。哪怕苏尘成为吴郡一代宗师,哪怕她为妾为婢,若是有朝一日能追随侍奉苏令郎,也是甘之如饴。
她怕错过了这位相识相知了多年的少年郎,吴郡江湖之大,日后不知那边是她的归宿。
可是,她终究照旧无缘。
苏尘不是吴郡宗师,已然成了仙人。
她依然是一介凡人,一生只能飘零江湖,无法企望仙人的境界。
仙凡殊途,天人永隔。
在世俗的传说中,仙人容颜永驻,寿命不知凡几。
她自知,今生是无望。
她不敢开口,求相随。
她若相求,追随苏令郎,早晚成为苏令郎的拖累。
一日两日自然不算什么,待她一二十年后,年岁渐长容颜衰老,而苏令郎却仙容永驻。到那时,苏令郎若是嫌弃厌烦。她心中凄凉,如何自处?
纵然苏令郎不嫌弃,但仙人容颜不老,而她凡人女子容颜衰老,也会自卑,无颜面对苏令郎,恒久下来终究相互难熬。
与其如此,不如和苏令郎相忘于江湖吧,在苏令郎心中留下一道最美好的倩影。
可是。
这一去,即是永别。
这一去,便不再见。
纵然有缘相见,已是百年身,不如不见。
阿奴紧抿着红唇,痴痴的回首相望,眼眶湿润,难忍心中离此外酸楚和割舍。
...
苏尘看着阿奴去了湖畔,准备乘舟回姑苏城去,轻叹一声。
他深知,阿奴是个好女人。他对阿奴也一直颇有好感,也希望她后半生能过得好。
他知道,不应挽留。
仙凡殊途!
这四个字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
红凡间俗之中,早有无数的传说文籍,纪录着仙人的事迹。
世人都道神仙好,自然是有缘故。
除开神通宽大、法力无边之外,仙人容颜不衰,寿命漫长,这些在世间广为流传。
仅就寿元而说,凡人仅百岁之寿,难免生老病痛,容颜渐衰。能无病无灾寿尽而终,即是人生一大幸事。而仙人随着修为渐涨,却是寿元百年起步,甚至数百、上千年。
这是仙凡之间的一道天然鸿沟。
他已经凝结了元神,踏入了仙道的门槛,终究不再是世俗凡人。
仙,有仙人之途。
凡,有凡人的命数。
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世间神仙眷侣,莫过于白头偕老。但如果不能白头偕老,一人青春永驻,一人年老色衰,这对眷侣来说是何等的残酷。
岁月徐徐流逝,日后又如何相处!
纵然苏尘不介意,始终待她如初。但岁月催人老,这对阿奴来说是何等的痛苦和折磨,陪同越久,这种痛苦越深。
强行挽留,只是害了她一生。
可是,苏尘心中又有几分犹豫。
自古以来,朱颜薄命,多劫多灾,此乃天定之命数。哪怕是大唐天子的痛爱,成贵妃成宠妾,又有几个绝代美人最后能得善终!?
阿奴这一生的命,是朱颜薄命。
这命,在这红凡间间,怕是好不了。哪怕他留下诸多的部署和部署,江湖中人重重守护,又能比大唐帝王还多?!
若是无人呵护她今生...她这一生的朱颜薄命,不知还要受尽几多苦。
除非,能改变她的天命。
凡人改不了命。
这世间,唯有仙人,可改自己的天命。
他此行,要去寻找朝歌仙城,寻找修仙之路。或有一丝丝的希望...助阿奴寻到仙缘。
苏尘心中犹豫,终究照旧没忍住,回首望去,淡声道:“阿奴...可愿,随我一同去寻那缥缈的仙缘,改天命?!”
“...”
阿奴闻言,心头一颤。
刹那间,眸中,落下两行青泪来。
她这一生的坎坷命运,终究照旧改了变了偏向。只要偏差一点点,今生的命运,便截然差异。
阿奴转身深深一礼,道:“阿奴愿随令郎,寻仙缘,改天命!”
“仙命,就是天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虽带你上路,寻求仙缘。但真正能改命,只有你自己。你能成修仙之人,才气改这一生红凡间俗之命。”
“若是三五年,寻不得仙缘,改不动那天命。...我只能送你回姑苏。这修仙之路,也未必就比红凡间俗之路好走。”
苏尘望着那碧波万顷的太湖,渺渺无边的天际,轻叹道。
如何才气成的仙,他也不懂。
他手里虽有一卷《逍遥游之蜉蝣篇》,却也是早先的误打误撞,才勉强踏入修仙之道,只比那些世俗之人强一些。无从教她如何修仙。
如果能有时机,找到传说中的朝歌仙缘城,或许能在那里,找到成仙之法,让阿奴也踏上修仙之道。
但这时机并不大。
哪怕寒山真人本是朝歌仙城中人,在吴郡修炼了数十年的《逍遥游》,也未曾见他修炼成仙。可见,并非易事。
如果三五年内,阿奴修不成仙...那他也无力回天。唯有送阿奴回姑苏,以免误她终身。
“谢令郎。这是喜事,我怎么还哭了。哪怕有一丝改命的时机,这也是阿奴毕生之幸。阿奴愿追随侍奉令郎左右,寻那仙缘!”
阿奴抿着红唇,擦去泪,笑道。
“走吧,上路!”
苏尘大步往湖畔而去。
莽莽红尘,谁人能将韶光偷换。人也好,魂也罢,不成真仙,终究不外是那一抹荷塘影,时光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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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卷一另有一个第126章篇尾曲,下午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