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撑着小竹筏载着鱼虾满满的渔篓，往周庄水乡河岸停泊的一艘老渔船而去，兴奋的脸上红扑扑的，准备回老渔船见老爹和老娘。
破晓的河流雾气茫茫，勉强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几处渔家灯火，显得引人注目。在周庄水乡的一条河流岸边，停泊着苏尘家的老渔舟。
苏家祖上世代在周庄水乡以打鱼为业，一家老小五口都住在这老渔船上。
老渔船，顶棚是用竹篾和干稻草捆扎成的简陋窝棚，棚里涂了一层黄泥浆反抗寒风，早已经干裂，多出许多隙缝。
窝棚入口被一条破旧的帘布闭着，用的太久，破碎漏风。寒风从帘布漏洞里呼呼灌进渔舱里来，寒意砭骨。
被熏得漆黑的棚顶上挂着一盏昏暗油灯，油浅到底，摇曳着黯淡红光，勉强可以看清窝棚里的情形。
在窝棚内靠门帘处，有一个小土灶，是用红泥土垒起来的，上面架着一口瓦罐，熬着小锅的清粥，粥上飘着几片白菜叶，里面没有丁点油水和盐花。
灶底下烧着一根干柴火，往外面冒着呼呼的星火气。
隆冬下的窝棚内，全靠灶里的这股热气，才勉强维持着少许暖意。
灶边放置着旧木桶，里面养着几条嘴巴快死的小鲫鱼。
窝棚的最里面，则是陈旧的木板床和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被褥，被窝里睡着两名脏兮兮的三四岁幼童，缩在被褥里，偶然咛呢几声。
周庄水乡大多数渔民，都过的这样清贫。逢年过节的时候能沾上一点油盐荤腥，就已经很不错了。
苏老爹黝黑的脸上满是皱褶，蹲在灶台边，拿着一杆寒烟斗，吧嗒吧嗒沉闷的吸着寒烟。
劣质的老旱烟叶，很是干烈，偶尔咳嗽几声。
苏老娘手上忙不停，在床边缝织着一张破旧的渔网，脸上愁苦。
“孩子他爹，今年俺们家又没攒下几个钱，一年忙到尾只攒下四两碎银。眼看要过大年，年前要向县衙交一笔舟捐，这点银子一下就没了。
俺们打了鱼运去县城里卖，巨鲸帮的那笔过秤费还没有着落。这样下去，这个冬天只怕是熬不外去了。”
苏老娘补织着旧渔网，絮絮叨叨，叹着气。
姑苏县衙的舟捐是每年五两银子，必须在过大年之前上缴，否则县衙那群凶神恶煞的衙役就要下乡找上门，扣住渔船不许下水。
巨鲸帮是吴郡十三县境内的五大江湖帮派之一，盘踞太湖，在偌大的吴郡之内横行上百年，垄断了上千里周遭的巨细湖泊、河运，对周庄渔民们征收过秤费，每月一两银子。
渔民月月要交，否则巨鲸帮不允许渔民运鱼去县城里贩卖，打了再多的鱼也只能烂在渔船上。
渔民的鱼卖不出去，断了生计，那就是死路一条。
对周庄那些老实巴交的渔民来说，巨鲸帮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恶狼，欺男霸女，勒索豪夺，比衙门官差还狠毒，不敢丝毫反抗。
“吧嗒~！”
苏老爹是老渔民，心里虽然清楚这些账。
还差了足足二两银子，也就是二千文铜钱，这个冬天很难熬。
每逢过大年，就像过一场大劫。
熬过这场劫，到明年春天大湖里的大鱼更多一些，收入才气稍微好转一点。
没此外措施，只能每天天不亮就下湖，拼命多打一点鱼。他一个老实巴交的打渔男人，一辈子都是这么硬抗着过来的。
只是，现在已经是隆冬腊月，湖里大鱼很少。眼看就过新年了，这短短一个多月，就算晚上不睡觉，无论如何也挣不来二两银。
逼不得已，怕是只能去找周庄的乡绅周大户借些利贷银子，来年再还上。但这乡绅的银子利滚利，借来容易，还起来难。
苏老爹只是一声不吭，寒烟斗抽的更猛。
“孩子他爹，俺们把大娃送到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当使唤吧。大娃现在十二岁，懂事了，也能干一些粗活，咱替他找一个善心点的大户人家，也能有个生路。”
苏老娘寻思了很久，才神色哀戚，说出了一个主意。
姑苏县城大户人家，经常会在腊月时节收一些穷苦人家的十余岁少年男女，从小养着当家仆、婢女，会给一笔十两银子的安置费，但要签下终身卖身契。
签了卖身契之后，就不是平民籍而是贱民籍，整小我私眷属于主人家。
如果主人家不老实，奴仆被虐待打死，也不犯王法，顶多再赔一点银子。
所以穷苦人家但凡另有一点希望，都不会送自家子女去给大户人家当奴婢，把命放在别人手里。
可是今年冬天，家里实在熬不外去，不把大娃送去大户人家里当奴仆，留家里又能有什么生路？
虽然是给人家当奴仆，但县城大户人家的奴仆都穿得体面，吃的米面也比渔家要好，总比饿死、病死强。
如果有此外出路，苏老娘也不想让自己的娃去别人家当家奴。
但日子很艰辛，让苏老娘早就明白一个最朴实的原理，想法子活下来才是硬原理。这是他们的命，也是苏尘的命。
“闭嘴！娃能卖吗！”
苏老爹震怒，激动的满身颤栗，手指着苏老娘，似乎在恼怒她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让他卖掉大娃，这简直是割他的心头肉，挖他心头血。
“孩他爹，大娃是俺这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有其它法子，俺也不想啊！孩他爹，你可别忘了，他的病可是要命啊！要是今年他的病又犯了，这可怎么活啊！”
苏老娘哭了，老泪纵横，诉说着。
当年大娃刚出生，苏老娘没足够的奶水，大娃饿急了哭了一场，流出青泪滴在床上，结成两粒青石。
才一会儿功夫，大娃就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眼看是不行了。
他们俩从未听过“滴泪化石”的怪病。
连夜带大娃去县城找医生，找遍城里几十个药铺，医生们都惊呆了，说这是闻所未闻，甚至在药书文籍上都没有纪录的稀世怪病。
甚至有医生说这是早夭之病，就算这次救过来，依然活不外二三岁就会死掉，丢了算了。
但苏老爹和苏老娘没把大娃抛弃，听县城里人说寒山道观的寒山真人神通宽大，无所不能。他们便在县城西门的寒山道观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苦苦恳求老观主。
好不容易求来老观主出头给大娃诊病，看了奄奄一息的大娃，说大娃的病很怪，这病应该是传说中的‘天恨病’，被老天爷给恨上了，不让他活。
这掉下来的怪石是‘天恨石’，体内漏了元气。用参药补元气的法子，或许可以暂时续命。但也只能救得一时，治不了病根。
这法子也很简朴，就是参药很贵。
他们急急遽花了小半年的积贮，在药铺买了一根十年份的野参，果真把大娃的命救下来，慢慢养到十二岁。
这些年，苏家每年都市特意留下一两银子，专门给大娃买参。大娃要是哭出青石泪，就立刻用参药续元补命。
“今年打渔收成欠好，现在连县衙的舟捐、巨鲸帮的过秤费的钱都不足，还差了整整二两银子。要是他哭出青石泪来，没有银子买参药来救命，肯定熬不外这个冬天！”
“可是俺们家这情况，哪有多余的钱去买参药？”
“送大娃去县城大户人家当家奴，至少他吃穿不愁，说不定能存下点钱娶媳妇。可留在家里，万一生病，哪另有救命的钱啊？””
苏老娘絮絮叨叨的诉说这些年的辛苦。
苏老爹缄默沉静下来，吧嗒吧嗒的抽着寒烟，头低的更沉了。苏老娘说的这些，他又怎么不清楚。
大娃“尘”这名，照旧寒山真人随手给起的，说天底下唯有灰尘最贱，不遭老天爷忌恨，容易活下来。
大娃自小懂事，很少哭，一年到头难得落泪一次。
但这十多年积累下来，苏尘陆陆续续也哭过十频频，花了不少的银钱买参药。
苏老爹这些年是一个铜钱一个铜钱，把买参药的铜钱积攒下来，对这些又怎么会不清楚。
县衙每年五两的船捐、巨鲸帮每月一两的过秤费，对家里是极重的肩负，压得全家喘不外气来。
苏尘每年偶尔发作的怪病，更是雪上加霜，在这些重担之上又多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苏老爹这些年一直咬牙，死硬撑着。
今年冬天打渔收成太差，家里的银钱实在缺口太大了，基础没有多余的钱。
谁也不知道大娃下次什么时候会哭。
要是大娃再落泪一次，家里没银钱买参药来续命，恐怕就真的要病夭了。
想到这里，苏老爹缄默沉静，埋头愁眉猛吸着老旱烟。
或许，孩子他娘说得对。
把大娃送去县城的大户人家当奴仆，日子会很苦，经常遭主子家打骂，但好歹能换回十两银子，实时买参药活下一条命。
这艰难的世道，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哪敢奢望其它。
要是没钱买参药，大娃的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渔船，烟雾缭绕，油灯昏黄低暗。
窝棚里苏老娘有一句没一句的哀叹。
苏老爹大多时候抽着寒烟缄默沉静着，寻思着等大娃回来，将这事情好好跟大娃说一说。大娃，或许会...同意吧。
...
破旧的苏家老渔船外。
苏尘孤零零站在小竹筏上，打渔归来的喜悦早已经消失殆尽，脸色苍白如雪，眼眸中尽是失魂落魄，瘦弱单薄的身子，无法抑制的哆嗦着，小手紧拽着手中的竹竿。
他牙齿死死咬着的下唇，险些咬出血来。
苏尘知道自己自幼天生怪病，每当落泪化成青石，就会元气大伤重病一场，险些丢掉小半条命，还给这个岌岌可危的家里带来一场大灾难。
他这脆弱的生命，就像一盏摇曳的竹灯渔火，随时可能被一股寒风吹熄灭。
每当那时，爹娘都市没精打彩，泯灭泰半年的积贮去县城里的药铺买回一株参药，熬在鱼汤里给他补元气。
苏尘对此一直心中内疚。
他自五六岁懂事，就开始帮着爹娘干一些杂活，十余岁就可以开始独立打些小鱼虾米赚点小钱，想尽法子帮爹娘减轻肩负。积贮下铜钱来买参药，也让自己尽量能活下来。
但是，亲耳听到爹娘想将他卖给县城里大户人家当奴仆，苏尘照旧如遭雷噬，痛彻心扉。
爹娘不要他了，要卖了他！
苏尘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只剩下空洞，强忍着眼眶泛出的酸意。
这些年他一直不想面对的噩耗，终于照旧来了。
他仰着头，闭上眼睛，好半响才从这噩耗中缓过劲来！
心中不敢有丝毫的怨恨。
爹爹每天天不亮就去大湖泊打鱼，日落黄昏才息。娘亲白昼陪着去资助撒网，晚上在家里补网、织衣，总是熬到深夜才息。
爹娘辛苦养了他十二年，鹤发早生，恩重如山。
他们已经尽力了。
只是~...，只是~，亲耳听到爹娘商议着要将他卖给县城的大户人家当奴仆，苏尘心里真的很难受，难受的想哭出来。
可是哭出来就会大病一场，他基础没银钱买昂贵的参药。
没参药，就会死。
他不想死！
苏尘不敢哭，死咬着嘴唇，心中酸楚，强忍着眼眶泛起的酸意。
在老渔船外彷徨许久。
他比同龄人要更早熟懂事，但终究只是一名十二岁的懵懂少年。对自己命运的剧变，束手无策，茫然而彷徨。
自己这病看来是一辈子治欠好，不能再继续拖累家里了。少了自己这怪病拖累，家里的压力能减轻许多。
是时候，去姑苏县城找一份活干，自己来养活自己，说不定还能多挣些铜钱寄回家里，帮爹娘减轻肩负。
要是犯病了...便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苏尘露出绝然之色。
他感受自己满身酷寒，快要僵硬，使劲搓了搓手脚，把竹筏上一个装满了鱼虾的渔篓，轻轻放在老渔船的前头。
想了想，又解下腰间一个小麻布钱袋，里面装了四五十余枚铜钱。
每次苏尘夜里打了大鱼，随着周庄渔民大人们去县城里贩卖，都市私下留一文铜钱，以防万一自己流出青石泪，也好去买参药续命。
积攒下来的小袋铜钱不多，也买不了一株参药。马上就过新年了，这点铜钱留给弟弟妹妹添置二件新衣裳，让爹娘少一点忧愁。
苏尘将这个小钱袋，也放在渔船前头。
他怀里只剩下一个装着十多粒青泪石的小布兜子，以及破晓打渔的时候没有吃完的半个酷寒窝窝头。除了这些，再也没有此外值钱之物。
苏尘双膝跪在酷寒浸水的竹筏，端规则正的朝老渔船磕了三个头。
俺走了！
爹娘保重，恕孩儿不能在膝前尽孝！
二弟、三妹，就此别过，哥哥不能天天看护你们了！一定要好好长大，替哥哥给爹娘尽孝。
苏尘稚气的脸上难掩伤心，拜完起身，冻红的小手吃力的撑起冰凉的竹竿，徐徐滑向远方河流。
...
“哗啦~！”
苏老爹似乎隐约听到老渔船窝棚外面有水声消息。刚开始他也没在意，以为是其他渔家早起去大湖里打渔，经过老渔船四周溅起水花。
突然，他想到大娃夜里起来去小河里打渔，往常这个时候差不多都要回来了。该不会是大娃的竹筏声吧？！
苏老爹脸色一变，连忙掀开渔船破帘子，冲出窝棚外面。
只见，老渔船的船头上，端规则正的放置着一个装满了鱼虾的渔篓，上面另有大娃的一个贴身小布钱袋，摆放规则平整，没有丝毫皱褶。
苏老爹皱褶的老脸全是震惊。
这是大娃的工具，可是人却不见了。
难道大娃听到了适才他娘说的那些话？
别看大娃自小性子冷静，懂事不激动。但是骨子里却是十分坚强，打落牙都只会和着血，一声不吭往肚子里咽的那种倔强少年。
大娃要是听到要卖了他，肯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不知道做出什么傻事。
“大娃~~，回来！”
苏老爹不由急了。
“娃儿啊！娘错了，回来！”
苏老娘也慌了，踉跄着冲出了船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河面上传荡。
可是，暗夜河流之中，天地间一片灰雾朦胧，哪里另有苏尘那艘孤零零小竹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