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遇跳下忘川的那一瞬间,原本海不扬波的河面风浪骤起。
河水像沸腾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同时另有呜呜嘤嘤万鬼哭嚎的声音,响彻忘川河畔。
由远及近整个一片河面上浮起挣扎哭嚎的幽灵,那些幽灵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或者缺了胳膊少了腿,又或者一张脸残缺塌陷。
他们一个个想要跳出河面似的,上半身扭曲挣扎着往外伸展着溃烂的手和胳膊,用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死死盯住自桥上越下的韩遇,又拽着还没彻底跳入河水中的韩遇把他迅速拉进忘川河,再一哄而上。
接下来即是万鬼噬咬。
片刻后,那嚎叫声又变了,却依旧分不出是笑照旧哭。
这即是忘川河中幽灵的悲痛。
他们中有来自洪荒的远古大能,有九重天上得道的上仙,另有指点山河、青史留名的人间帝王,以及金玉满堂、腰缠万贯的富甲总裁,却无一不在这忘川河千千万万年的折磨中迷失了自己。
他们心怀执念,不行泅渡,便把自己锁缚在忘川河里,日日夜夜经受死前最痛苦的影象,以及万鬼噬咬的煎熬。
执念和怨念牵绊了他们跨过往生门的脚步,忘川即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可忘川河哪能是随随便便就跳下去的。
他们在这河里漂泊千年,万年,心里的执念尚未消解,自己却已经因为不堪忍受难熬的折磨而丧失了意志变得疯狂,最终不行制止地沦为了这河底万千灵魂中挣扎而不得解脱的恶鬼之一。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从来没有谁逼谁,为难自己的人也都只有自己。
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泛起过,执念太深不愿去投胎转世的人就跳下忘川河,可以往每一次都是很快便平静下来,偏偏这次,那些失去心智的幽灵们依旧浮在水面上哭号。
甚至已经能看到几只鬼下半身就要脱离水面了——这是要逃脱忘川的征兆。
孟女人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事情的差池劲。
急遽使了一个安息咒,又往眉心一点,一抹神识挥入忘川河。
“忘川?”
随即便听见一道降低的声音,给人以一种慈悲也穆肃的感受,像佛像莲台前升起的袅袅青烟,或者窗外屋檐上湿润的青苔,带着沉静的灰,带着无声的寂,“怎么了?”
这声音的主人也是忘川河的主人。
这样说另有些禁绝确,他该是忘川的元神,一定意义上,他就是忘川河。
真正降生于时光最初远古洪荒的大能。
孟女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也不说,她便唤他忘川。
她很久没能听见这个声音了,仔细追念,上次听见,似乎照旧五百八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稍稍一愣,便回道:“刚刚又有一只幽灵跳下了忘川河,我察觉到有些差池劲,还需要你好好查一查。”
片刻后听见回音,显出微微凝重:“确实出了问题,有怨魂逃出忘川了。”
孟女人心中一惊,语气也严肃起来,“具体有几多,能知道吗?”
“怕是……不在少数。”忘川没能说出一个具体的数,又道,“这事儿,还需要你入世去解决。”
孟女人了然,究竟此事最开始也是因为她大意了,“那我亲自去了,这里怎么办?”
“奈何桥上有我守着自是没问题,你让孩子留在这,若是有事,我会让他通知于你,再不济,也另有黑白无常撑着。”
孟女人低头看看灵巧又平静地牵着自己衣角的儿子,摸了摸他的头,“那宝宝就先一小我私家留在这,可以吗?”
他点颔首,依旧缄默沉静着。
忘川的声音又传出来,缥缈而沧远:“去吧,出了忘川,你便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切忌让那些怨魂蹂躏糟踏生灵,若是有可能,趁这个时机让他们放下执念转世投胎也好。”
孟女人颔首,事实上,祸兮福所倚,她也觉得这次也是一个不行多得的时机。
“不破不立。”忘川淡淡道,良久又低低道,“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奈何桥上,孟女人垂眸看着儿子的头顶,听见了忘川最后一句话,却看不出她有没有放在心上。
有了他的镇压,忘川河中嚎叫挣扎的幽灵已经都平静下来,整个忘川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
而不知何时,奈何桥上只剩下了一道孤零零的孩童身影。
……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但同样的,都是触目恸心的痛苦。
幽灵飘荡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茫然地抚摸着心口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幽灵,本应该是没有心的。但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到自己左胸腔位置上疼得厉害。
他也没有影象,却疯狂的想回忆起曾经的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和事,否则他当初也不会意灰意冷地跳下忘川河,再费劲千辛万苦而掉臂结果地从河底爬出来,只为了心底还未曾忘却的执念。
那执念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以至于他丢了影象都不能丢了它。
可那执念自己是谁,他却不记得了。
太痛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他却浑浑噩噩找不到让他痛苦的本源,这让他压不住内心的疯狂和恐惧。
甚至让他想通过杀伐来平息心中的怒火和怨愤。
千千万万年看不见头的折磨,早就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原则和人性,万物生灵又与他有何关连——他欠好过,那谁也别想幸免。
幽灵低头看人间,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欢喜与他无关,疼痛也与他无关。
既然与他无关,那便毁去好了。
他伸脱手,对向人间万物。
咒怨已生,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平和而温柔的声音。
“你执念在何?”
幽灵一怔,一瞬间灵台一清,他喏喏:“爱而不得。”
你执念在何?
爱而不得。
“停手吧。”那声音带着悲天悯人的温和与渺远,让他心底没由来生出片刻的平静,“我来助你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