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漫不经心的声音盖压全场,标志着死神的脚步已又近了一步。
而面对死亡的迫近,在场众人的反映纷歧而同——其实通过使役魔以及那对异色瞳仁认出黑巫师的杀手不再少数,但其中有魄力,有决心与台甫鼎鼎的死亡散播者阿尔弗列德死硬到底的只有年轻的荣光者一人。
绝大多数人,在听到稍稍松下来的口风之后,二话不说,立马撕下了或涂抹、或黏贴在脸上的各色伪装物,只有少少数要么对雇主的身份绝不知情,要么对混沌教徒有一定的了解的杀手仍旧游移不定。
毫无人性的恶魔真的会有恻隐之心吗?
——真是笑话。
艾米不无挖苦的看着恰似捡回一条命一般长舒一口气的杀手们,但凡对混沌教徒稍有认知的家伙,都宁愿去赌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也不会去相信这帮将身心都献祭给盲目痴愚的混沌的疯子的鬼话——哪怕是在混沌教派中职位高尚的黑暗众卿,其本质也照旧代行盲目痴愚无可名状之混沌意志的的人形妖魔,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变。
正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先民留下的箴言中蕴涵着非比寻常的智慧,泯灭人心的恶魔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展露他的宽弘大量?
只可能是陷阱而已。
尽管早已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阿尔佛列德开口之际,少年才意识到,他远远的低估了这位台甫鼎鼎的黑巫师的恶劣水平。
“很歉仄——”看到眼前这一幕,恍若从画中走出的贵令郎停止了计数,浅笑盈盈的在显露真容的杀手们身上巡视一周后,才悠悠然的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之前说的是身上存在任何遮蔽物的家伙,都将成为我的敌人——没错吧?”
他不怀美意的张开双手,作拥抱状。
“只剩下最后一秒时间哟,诸位可一定要加速行动啊。”
——脸上展露出宛若恶魔般恶质的微笑。
然后开始最后的倒数。
“一——”
刻意拖长的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侮辱,彻彻底底的侮辱——
但当生命与尊严放在天平的两端时,大多数人都市将砝码加诸于性命之上,究竟人如果连最起码的生命都没有了,尊严又能从何而谈起?
这无所谓值得或是不值得,只是源自人类本能的第一反映。
或许有些人会视荣耀高于一切,会为了维护人格上的尊严而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但杀手之中这样的高尚之士可绝不多见。
更况且,人这种生物,只要在一条门路上走出了第一步,之后的门路将会轻快许多——这一点在人性的堕落方面尤为明显。
因此,只是短暂的迟疑。
大多数人都像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毒蛇一般慌忙解开身上的衣物,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坦胸露乳,在微凉的夜雨之中,淋了个酣畅淋漓。
“很好——很好——”连说两个好之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发出酣畅的大笑,“神啊——你看到没有!这是何等愚蠢!何等貌寝的人类啊!”
待到笑声暂歇,他收敛了有些狰狞的笑容,冲众人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很歉仄让各人看到如此失态的一幕,作为答谢——”
“就让我赠予你们一场盛大的死亡吧!”
他再一次的张开双臂,群鸦自怀中扑腾着翅膀汹涌而出,漆黑的羽翼遮蔽了皓月,遮蔽了群星,亦遮蔽了整个夜空。
死亡——
铺天盖地的死亡!
模糊之间,艾米似乎穿越了层层的时空,看到了席卷泰半个大陆的玄色浪潮,看到数不尽的人潮在恐慌与杂乱流离失所,看到成千上万面黄肌瘦的人群骨瘦嶙峋的倒在了地上,看到人们在惊骇之中四散奔离,也看到人们有组织有秩序的将患病的人无分男女老少的关押在一起,然后点燃了稻草堆……
林林种种,林林总总的死亡,无处不在的死亡。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其后的恶心,最后到现在的麻木,居高临下的俯仰着整部人类受难史,年轻的荣光者徐徐平静了下来,用心感受着数以千百万计的人类在死亡阴云面前的悲痛与无力,用心体会着人类在必将到来的绝望中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抗争,然后……睁开了眼。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但其实百年不外指尖一瞬。
当漆黑的双眸再次映照在漫天的群星之间,铺天盖地的玄色乌鸦其实才堪堪袭来,没有预料中的鲜血淋漓,没有想象中的群鸦乱舞,杀手们在一片张皇之中,意识到了事实——自己并未死亡的事实。
“只是一个玩笑而已,”阿尔弗列德微微躬身行礼,“还请各人见谅。”
玩笑?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谋害者们面面相觑,之前那凌厉的杀机丝绝不似作伪,即便在刚刚那轮惊吓之中所有人都分毫未损,但终日游走于生死之间锻炼出的恐怖直觉却令他们发生了一种被无处不在的漆黑死神盯上的错觉。
不——或许不是错觉。
不止一人发现自己呼吸的声音徐徐急促——如果是普通人,说不定会将这种反映视为身体在紧张之下的应激反映,可杀手们基础不会发生这样的念头,他们对身体细微之处的掌握甚至在许多专精于战斗的荣光者之上,呼吸加粗、加重这种情况在正常情况下基础不会泛起。
反而言之,一旦泛起的话,便意味着他们的身体已经有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谋害者们如同地震来临前的小动物一般焦躁不安。
然后……
地震如期而至。
谋害者们开始流血,七窍之中流出如同漆黑的墨血,象征死亡的玄色黑点如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在他们裸露在外的身体上,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瘪,结出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黑疤,然后从中流出玄色的脓水,而现在这些赫姆提卡拥有最精彩杀人武艺的杀手们,只能惊慌无措的看着生机与活力徐徐从体内消逝,感受到玄色的死神一点一点夺去他们的生命。
这是……
他们挣扎着,抗争着,却无济于事。
即即是深得秩序眷顾的荣光者们,对黑巫师所掌握的权能也畏之如虎,更况且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险些不存在生还的可能。
权能——瘟疫。
阿尔弗列德之所以被冠以死亡散播者之名,很洪流平要归因于他的这项权能,乌鸦在赫姆提卡会被视作带来死亡的使者,也与这项权能有关,甚至可以绝不客气的说,如果任由黑巫师肆无忌惮的行使这项权能,不出三天,赫姆提卡将会彻彻底底的沦为一座瘟疫之城,沦为一座……死城。
黑暗众卿,就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但艾米对此却没有畏惧。
黑死病——这就是瘟疫权能的真相,尽管年轻的荣光者在流传于凡世的文籍中从未见过关于这场瘟疫的纪录,但透过之前经历的幻景,他很自然的将这个脑海中莫名浮现的词汇与黑巫师的权能联系在了一起。
同时联系起来的另有一丝心悸。
或许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黑死病的可怕,那是夺去千百万人生命,令无数人绝望的死亡阴云——哪怕仅仅是幻梦所见,他仍不禁毛骨悚然,仍不禁感受到了千百万人与疾病抗争后死去的不甘与绝望。
死亡如天倾,无人可避。
那是一个时代的写照,一个未见于史籍纪录的古老时代的写照。
或许……
他心中掠过一个推测,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推测。
或许……他所见证的那个时代,还在先民降临混沌之地之前,是属于从未有人知晓亦从未有人探究的,消失的历史。
在那之中,也许隐藏着秩序与混沌之间最为终极的隐秘。
但推测只是推测,他现在一没时间,二没精力,三没实力去探寻那段消失的历史,摆在他面前的另有更为紧要,更为迫切的问题——
他轻轻的咳嗽两声,指间溢出玄色的血渍。
没错,曾经统治一个时代的恐怖瘟疫,现在已经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黑死病。
年轻的荣光者默默地想到,心中没有张皇,亦没有恐惧——得益于体内浓郁的秩序之血,他的症状比杀手们要轻微许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病毒在体内的逐步扩散,或早或晚,他终将成为玄色黑点侵蚀下的又一牺牲者。
但他不在乎。
——向死而生。
如此想着,少年轻轻的闭上眼,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反抗,也放弃了可以放弃的一切,将自己的意识沉入最为深沉的黑暗之中,任由可怕的病原体在体内肆虐,任由玄色黑点的死神向他步步紧逼。
随后——
呼吸隔离。
随后——
心跳终止。
随后——
血液凝滞。
——所有生命体征都归于无,地上仅剩一具酷寒的尸骸。
——他死了。
陪同着尸体徐徐失去温度,陪同着肌肤徐徐失去弹性,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曾经在世的痕迹,除了——
阿娜之火还在静静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