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千亦心郁神烦,便走出屋门,在知州府中漫漫地游逛。
自打她们来到应州,所有线索生了又断,断而复续,意外的事情又一桩接一桩,直搅得她脑袋打结。
她走到一处檐廊下,廊外有一方小池,池中只有睡莲三两株,倒显清宁。她不由停驻,池的彼端,与水光相接,是一座影影绰绰的小楼,千亦依稀记得那是知州府的书阁。
此时书阁中光晕淡淡,隐约透出灯火,她心中生奇,这么晚另有谁在里面看书么?
夜风趁着她入迷的片刻突然间推开了书阁虚掩的门,内里的火光微微一晃,映出一个玄采冷峻的身影。
郁惟摄。
千亦倒抽一口气,低头扭身便要逃,一道声音凌空越水扔了过来:
“站住。”
……好吧宁千亦,倘若下次你另有时机深夜失眠,千万谨记不要随处溜达。
她只得挪动脚步,千般忐忑地走到了书阁外,伫立门前:
“丞相大人。”
阁内的人并没有理会她,只是单手背后,凝神于手中书卷。
千亦等得心里发慌,不由打破寂静:“夜深了,丞相大人还不休息么?”
郁惟摄此时才抬起头,只手将那本书推进面前的书架里,侧身向着她的偏向走了几步,目光却仍在架子上寻着什么。
“勘破之道,恒心守念,此心不动,万事可察。”他突然说,“如此妄动冒失,怕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的头几句话千亦虽然听不懂,可后面一句却听明白了。
牵着鼻子走——是啊!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妄图揪出吴为的罪证而全副精力追查,难道不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么?这么想来何谨越发像是谁放下的饵,诱使她们查出吴为的赃款进而除掉他,那放饵的人最可能是……
可恶!千亦心中一凛,可险些在同时,另一个念头却立了起来。
先别忙着生气,人家把饵放在你面前,这把柄不也同时送到你手里了么?
她们一直笃定吴为为文启正做假证,可吴为是决计不会招认的。倘若她们行动够快能够逮到吴为贪赃的证据,尔后逼何谨说出幕后指使,这么多筹码摆在面前,吴为必会为了求生本能供出文启正。文启正不会明白,他与吴为两人深度绑定,却越发地牵一动全,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实际比他们自己以为的要深得多。
郁丞相说的“心不动”,原是要她守住心念,看看是谁推出的棋子,方能见招拆招,勘破棋局。
“暗招制人,焉知不会被反制?”千亦冷笑,现在已盘算主意将计就计,可是计将安出呢?
她绝不犹豫地躬身行了一礼,“请丞相大人见教。”
回覆她的依然是寂静,她抬起头,郁惟摄自上俯下来,眸中的深邃顷刻将一道亮光切入她脑海,照出了那个杂乱黑夜,极近距离下,那临面的相对一视,吓得千亦一个激灵赶忙垂下头。
他已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却在忖度她能否做获得。
‘希望丞相和慕大人他们,都能带回好消息。’——临行时皇上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案子查清或许圣心欢悦,但案件之外的好消息才是圣意所指。
也罢,他施手抽了架上一本书,却没有取出,仅仅拿了寸许却又推了回去。
这一切看在千亦眼里全然不明头绪,就见郁惟摄舒展袍袖,不露一丝玄机地离开了书阁。
千亦直到他走远了刚朴直起身来,他是什么意思?不想帮?若不想帮为何要费心对她说那样一番话呢?
她实在不解其意,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刚刚将取未取的那本书上,略一思量便抽了出来。
是一本《山川志》。
‘这山中另有一处怪事,据当地人说,在山间有一座古墓,相传是前朝一位相术师的陵寝所在,古墓镇山,可是凡近陵墓者皆不能生还,无人知道墓穴所在,但人们都传那些人正是因为误入了古墓才有去无还的,因此平凡人越发不敢涉足入云山……’
那夜郁惟摄的随护所言莫名在她心中闪现。
入云山?
她急切地掀开这本《山川志》,里面果真有应州境内入云山的纪录:
大盈承尊五年,知州吴为赴任,所见应州战乱,民不聊生,故请堪舆相师设法解之。相师登入云山,观数峰错立,形状如北斗,而入云山居斗中。又掐得城外有古墓,乃前朝相术上师陵寝,需迁古墓于入云山中,取法天象,合北斗七星之势,以成镇局,保此城物阜民熙、安宁久长。知州吴为遣人遵照治理,于承尊六年四月完竣。
陵寝镇山,以山聚城运,这入云山可实在不寻常。
千亦思索,相传北斗有聚富贵之意,要说这前朝相术上师的陵寝迁入入云山后,应州战乱不见缓解,物阜民熙也未见得,倒是独独富了知州大人的口袋。
难不成……
千亦慌忙离开了书阁,回到厢房找清寒,清寒也没睡,见她急急而至,有些受惊。
“我想去趟入云山。”她直言,片刻不容延误。
清寒惊愕,“不行,且不说那山上有伏莽,小姐,此山太诡邪了。”
“反常即妖,”她沉声,“你觉得这应州可另有更反常的地方?”
“但你不行以冒险的,况且,此事还需找慕大人商量……”
“不行,”千亦制止,“楚乐今夜陪着吴为受朝廷命点算库房粮仓,两人同宿州府衙门,正是看住吴为的好时机,不行以去找他,引吴为生疑。”
“可是——”
“民生事无小,相信奶奶也不会怪我的,再者……”
如果直觉作数的话,她来到应州,所历经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与入云山有扯不清的关联,或许那里也在等她一探究竟。
*
夤夜的山中阴晦凄惶,千亦和清寒一直往山上去,愈进山内,依稀竟见到地上一行辙印。
这不行谓不蹊跷。商客们本就畏惧伏莽出没,又因那个缥缈的传说而避之不及,哪有人会携带财物往山上去?
二人对视一眼,更多了分小心。
山路静僻,越往上便有聚散不定的雾气,在夜色里游荡萦纡。
他们循着断续的车辙,按图索骥一般,几经辗转,果真看到了幽夜中那座隐现的陵墓。
清寒让千亦在暗处等着,先一步探已往,但见他寻着陵墓的入口摸索着进入,片刻,不防一阵冷器交撞声传了出来。
千亦心叫欠好,知是遇了埋伏。
她赶忙出来,见陵墓外现出数个黑衣杀手正同清寒厮打,刀面被月光耀得一片苍白,齐刷向他砍去。
“主子,快走!”清寒大叫,剑身横挡下数道利刃。
千亦要脱身如何容易,黑影如鬼魅自陵墓周围跳出来,漫着雾气飘来她身前,显出人形。
她惊慌地逃,躲避这些魑魅,暗夜里一只黑手掏来,千亦尖叫一声,脚下藤蔓捭阖,她身子一下摔了出去。
“主子!”清寒自身掉臂,急冲过来解她围困。
而千亦扑倒在地,觉出了些差池,她发现自己眼前是一截衣摆,向上看去,一人白衣佩剑,稀释了墨色的身影高挺威严,自上凌视下来。
他与那些杀手差异,站立如同一尊战神,千亦还未来得及困惑,那人突然揪住她衣领,把她扔到身后去。
真的是扔,因为她又一次直扑在地上,骨架都散了。
夜的浓雾低低地沉下来,千亦扶着七拼八凑的身子骨,终于抬起头的时候,有火焰排开阴祟,在她眼中涂出暖耀的红光。
面前几人彷如天降,将深冥离开得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为首的……
“皇上?”她失口叫出。
而刚刚那白衣少年,果决地拔剑与清寒扫除恶鬼,他身形如剪,甚至令人看不清招式,一片乒乒乓乓之后,旷野徒然宁静。
千亦这会儿倒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了,人趴在地上,不行礼不合适,行礼又似乎多余。
她忽看到赫连元决身侧,一个并不显露的身影,他暗夜加身,如寒雨夜侵,压得草木欲摧。
是郁惟摄,他早知皇上已到应州,今夜将圣驾引来此处,是担忧她搞不定入云山的诡局,前来帮她的?
千亦赶忙站了起来。
一番争斗,黑衣杀手逃的逃、死的死,已是人息全无,而几步之外,清寒受伤半伏在了地上。
“清寒!”千亦急切去扶他,触手一片鲜红。
他血染衣衫,伤势极重,一道血口自肩胛横亘在胸腔,千亦眼见,心中一阵惊痛。
“主子,你,没事……”
清寒面色苍白,却只照料她,然话音出口,人已支撑不住,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