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空谷良宵（二）
莫晴一个腾跃，落下身形的同时停止了行动，微风拂动鬓角发丝，缠绕出一个缱绻的弧度，一张脸却是英气的，不让须眉的英姿勃发。
吴聿珩望着她闪动的双眼，忽而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树枝，旋身而起，落地时已在几丈开外。
他的身势和招数强劲有力，辗转连刺，虎虎生风，一根枯枝龙腾蛇舞，十分灵动，非刀非箭，竟是枪法。
月过中天，夜色深沉至最浓郁的黑暗，风停虫静，寒意浸肤间似乎带来了一丝清明，可似乎却令莫晴越发重了醉意。
吴聿珩颀长的身形大开大合，如同一支利箭，带着虎啸龙吟的风声，猎猎而至。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风物。
差异于她的剑走轻灵，虫飞灯绕，吴聿珩或许是因为气势太过弘大，萤火虫纷纷躲得远了，连月色都被遮掩在阴云之后，无边的黑暗便围绕在他身边，又被他以木作枪，一次又一次撕裂开来，如雾如墨的孤寂与磅礴如虹的气势纠缠不清，既矛盾又相融合。
他不知道舞了多久，她亦不知看了他多久，忽而月光突破云层再次照射下来，他正转过身来面向于她，那一刻月色明亮，正好落进了他的眼中，连同星光一起，竟像是整个天河都被映在了他幽沉乌黑的双眸中！
那一刻，有一种醍醐灌顶，莫晴心念一动，读懂了他深深压抑的秘密。
“吴聿珩！”莫晴下意识便叫了他一声。
她近似喃喃，吴聿珩却收了势头停了下来，他鬓边都是闪亮的汗水，随意地用袖子揩拭，向她走过来。
莫晴微微仰头望着吴聿珩的眼睛，他也微微垂着头，疑惑于她眼中浮动的情绪。两人都在推测与挣扎，这般四目相对，亦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莫晴轻声吟出一句话来：“提枪挑得风云动，梦醒几回度关山？”
吴聿珩那一瞬间的震惊都凝聚于眸中的汹涌澎拜。
她竟能看得懂，他埋藏于心努力遮掩的心事。
人人都道，淮阳侯一门忠烈，世代功勋，文成武就。
淮阳侯吴泾年轻时坚决英勇勤王平叛，扶助正统屡立战功，不光在前朝惠帝与本朝明帝更替职位时平乱有功，更是精通兵法，在明帝登位后征战沙场，收复西北，战功赫赫。如今虽然留守京城，却仍是手握兵权的军侯，于朝政亦卓有看法。其与当今皇后李氏胞妹育有三子，宗子吴聿珏、次子吴聿玮均为四品将军，骁勇善战，分领振威军、建武军震慑外族，戍守西北。
吴氏主支父子如此，其兄弟无论嫡庶，亦从军者众，皆立下累累战功，浴血沙场马革裹尸亦十分平常。似乎吴氏的血脉里原来就存在着一种工具，熊熊燃烧，无法寂灭。
吴聿珩算是其中较为特此外一个。相貌俊美，雄姿英发，年少成名，满身荣光。他拜得名师，武艺出众，更是本朝最为年轻的一个武状元，为人灼烁磊落，行事大方公正，自小收支宫廷，深得太后天子和皇后的喜爱，年纪轻轻便身居宫禁卫队长一职。
世人均知，他肯定平步青云，更会有高门大户的如花美眷天作姻缘锦上添花，以宫禁卫为踏板，未来入朝为官，一定一世荣耀。
如太后天子皇后所言，心疼他吴氏戍守边关，便将幼子留京任职，以承欢膝下。可是那些旁人眼中的繁花似锦，如何不会成为其人自己的烈火烹油。
高官厚禄满眼荣光，便不会有人探究，一个生于侯门长于世家收支宫廷长伴帝侧的千金贵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情况中，心头可另有何夙愿理想？
吴聿珩自然是有的，却是无人倾听而已。他便将这些心思埋在心底里，从未吐露分毫。
生长于这样一个热血沙场的家中，父兄叔伯皆军功累累，吴聿珩年少英才，天生的赤诚忠敏越发上被师父武当长老玄凌子——年轻时亦是精通兵法上阵杀过敌的少年将领——教得持正忠直，如何不会有一个从军征战的梦？
可他亦明白他所处于的位置，他应当继续的职责，他接受了明帝的赔偿，便就熄灭了那微渺的愿望，偶尔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拿出来擦拭一回，叹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老气横秋的一口气来。
可是她竟知道——她真的是明白的吗？！
吴聿珩不敢确定，所以他犹疑了片刻，反笑道：“华女人倒是吟得好诗。”
莫晴明显有了醉意，连眼睛里都似乎汪着清澈醇烈的桃花酒，波光粼粼地映出他的影子：“吴令郎也是打得好哑谜。”
她忽而突兀地靠近吴聿珩，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莲花白的香气经由她的鼻息扑面而来，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竟是醉了。
莫晴却突然笑了：“吴令郎，你信不信，有人是可以只用眼神就能说话的，而也有人，只看眼神就能听到声音的——来自里面的声音。”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唇角有促狭的笑意，可是她的瞳仁看起来却是格外的认真。
“我不相信这样的话。”吴聿珩道。“但我信你。”
月光徐徐淹没在夜色和云彩中，浓郁的墨色蔓延而来，草地间的虫鸣也清寂了下去，唯有星辰的微光似乎照旧醒着的，温柔地照耀着二人。
两人闹了这泰半夜已然有些疲惫，更兼有了醉意，未便星夜赶路回去还未开启的城门，便计划迁就这几个时辰。
吴聿珩寻了山壁上一处凹陷的窄小洞口，权做两人歇脚之用。因着山间温暖，仍是绿草如茵，两人不得不到稍远的草地上去寻干草，又怕惊动温泉行宫的守卫，寻到的便不多，并不够躺卧，将将够两人并肩而坐。
莫晴手脚麻利，将干草拾掇铺排好了，看吴聿珩将火堆移到了洞内，添了柴让篝火燃烧得越发旺盛，再将骏马阿白放到门口的草地上，由着它溜达吃草。
“吴聿珩，今天发生这么多的事，走过这么多的路，看过这么美的景色，我统统不会忘记。”莫晴的声音清亮如山泉，吴聿珩转头看去，能看清她酡红的面颊。
面前燃着温暖的烈烈的火堆，她仰着脸，约莫从未这般饮过酒，醉得颇有些深了。醉意染红她桃花般的双颊，如天边晚霞绚烂，黑亮的双瞳水润生泽，也燃着两丛小而亮的火光，唇角噙着的笑容明媚，涟漪一般徐徐绽开。
他的心头似乎也有一簇火堆，慢慢地烈烈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