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念铭心

　　华想容在路过的成衣铺换上一袭碧绿男衫，精致的金丝网穿米珠头饰极柔软，被她随手捏扁了充作发带绑在头上，转眼酿成一个瘦弱清俊的少年，如若不是面上覆着熟悉的恶鬼面具，吴聿珩险些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华想容绝不惜惜地将价值不菲的银绿宫装和吴聿珩在贫民夜市猜灯谜帮她赢来的种种花灯小玩意儿丢给护城河滨的乞丐顽童，只剩下一把纸伞缚在背上，带着他一路穿花拂柳，竟然来到了京师最负盛名的温柔乡销金窟。

　　其时已入夜，花街在节日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彻夜狂欢，作为道家俗家门生的吴聿珩一路洁身自好长到快十六岁，照旧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地方。雕梁画栋灯火通明，曲声绕梁香氛扑鼻，更有无数一掷千金的豪壮男子和衣着轻薄的美貌花娘。

　　“令郎之姿，当得花魁。”华想容说这话时，唇角弯出狡黠的形状。

　　吴聿珩还来不及皱眉斥责她一个女人家何以乔装带他来此，就见她脚下移动，已经跑远了，甚而腾空而起，去接花街中央一处最精致的楼阁上投下的绣球。

　　华想容身在半空轻捷旋身，还不忘甩袖直指吴聿珩，声音清亮宛若少年：“吾家令郎可堪一顾，倾城美人春宵一度！”

　　花娘们顺着她手的偏向看已往，纷纷发出莺声燕语的惊呼——吴聿珩风姿秀致，岂止“可堪一顾”尔！

　　吴聿珩望着楼左右方男人们的怒目而视哑口无言，楼阁上头争当花魁的十个花娘手中的绣球已然都朝着他的偏向而来。吴聿珩骇然，面色却更为凝定，飞身旋开阵势，手脚并用一捞一颠，庞杂而至的绣球已经被他朝着人群分抛而去。

　　陆续有人抢得绣球，男人们发出满意的惊呼，花娘们有些亦发出失望的叹息，吴聿珩正要松口气，忽听那道清亮的声音不知从那边再次响起：“吾家令郎眼光颇高，奴且助君拔得头筹！”话音未落，一枚迥异于前精巧玲珑的绣球已经直冲他面门而来。

　　吴聿珩下意识伸手挡格，那绣球却填充了工具在内，十分极重，他一下没挥出去，已经接在手里。

　　人群发出欢呼。吴聿珩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绣球。

　　一名老鸨离开众人走出来，她穿着都甚为考究，阅人无数的眼不着痕迹地审察了吴聿珩一眼，便断定此人特殊，于是愈发客气：“令郎好运，得吾家弄月小姐相邀。弄月琴棋书画略通，极为仰慕有才之士，令郎可随性赋诗一首，便请登楼与她一叙吧。”

　　人群发出窃窃私语。吴聿珩看众人脸色，又听得议论纷纷，便知这弄月定是整个花街最负盛名的花娘。他虽然从未来过这花街柳巷，但自小在外学武，每年来往路途之中所见不少，也通晓民情世故，知道有些花娘端的有才，姿容出众自恃清高，这一叙也许真就是一叙而已。只是这样艳福他却消受不得，不说他如今的官身和侯府令郎的身份，也不必提他严于律己，他真正从未起过这般心思——甚而因着此情此景是华想容所布，心内极为气闷。

　　吴聿珩面无心情并不答话，眼风四顾，终于在人群间望见了某个看戏的可恶家伙，他勾唇一笑，徐徐言道：“多谢眷顾，不才在下诗文不通，不辱斯文不惊小姐。既然得了绣球，便收下彩头！”众人正惊艳于他徐徐展开的笑颜，他已纵身而起，长手捞过廊檐下系着的红绸缎带，挟着劲力甩向人群中，正正飞向华想容藏身之处。

　　绿衫少年跻身人群无法退却，忙伸手去挡，谁知低估了红绸上的劲力，被撞了个趔趄，忙腾身而起。不意第二条缎带又至，她被裹住腰部向一个偏向而去，又被先头缎带的后劲正撞到面具上。

　　吴聿珩原从第一次挡格漫天而降的绣球时就听人议论，今日抛绣球是有彩头的，最好的自然是与花魁相聚，次之的却是以骏马相赠，他后头所言收下彩头，即是弃花魁而取马匹了。

　　华想容一再相逼，吴聿珩只想给她个小小的教训，却不欲在这红粉千秋人多眼杂之地，便顺手拉下装饰花楼的缎带一用，将华想容捆住丢在马背上，而他本人也同时稳稳坐在了并排而立的另一匹马上。

　　做彩头的两匹马已然装好马鞍马镫，吴聿珩从看马的小厮手里夺了马鞭，一边轻夹马腹，一手扬鞭，同时驱动两匹马，在人群的庞杂间辟出一条路，绝尘而去。

　　人叫马嘶，灯火醒目，吴聿珩为确定华想容安危，一直牢牢看住她，便在这行云流水却庞杂杂沓的历程中，看到红绸的劲力劈开她脸上可怖的恶鬼面具。

　　面具裂开的瞬间，吴聿珩没有回过神来。灯火飘摇迷离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满月清辉的小脸，杏核圆眼明眸善睐，柳叶修眉长睫翩翩，琼鼻樱唇肤润如玉。瞳眸如墨，映月星辉，眼尾微微上挑，眨眼间似有若无的风情，却是十四岁稚龄所鲜有的风范。

　　吴聿珩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想通，那容色虽然清丽，却美艳不足，不说远远不及倾国倾城，更明白不及自己，可却莫名灵动过人，令他至此一见倾心。

　　一念不知何所起，竟铭刻心底，透骨相思。

　　华想容被丢到马背上，虽然已有准备，但马匹骤然奔跑，照旧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她尚无法顾及面上碎裂的面具，忙于摆正摇晃的身形，所以并未瞧见吴聿珩在见到她面容后，刹那显现于面上、经久不息于心底的惊艳。

　　她此时正与吴聿珩并骑，他坐于她身旁的马上，两匹马形态相似，说是骏马其实普通，被他身姿挺拔地骑着，却颇有了番神骏之态。

　　“竖子无礼，敢再比试？！”

　　吴聿珩这句话是刻意的长啸，花街熙攘的人群却声声入耳。他此举只是告诉众人，他此来是与人比试，并非着意花魁，如今还要再次比试。果真人群中有人如释重负，另有些江湖人士甚而喝起了彩。

　　华想容一愣，手上已经被抛过一根马鞭，吴聿珩并不再看她，已经一马当先，沿着护城河往城门偏向去了。她望着他在马上英挺的背影，忽而莞尔，马鞭在掌心灵活地转动一周，挥向马臀，向他所往的偏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