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两遇知音

　　张旭打完招呼，低头看着自己先前写的字，那心情宛如看一个梦中情人一般痴迷。

　　裴旻也将目光落在字帖上，神情动容：这一次张旭写的不在是先前的《王子晋赞》，竟然是贾谊《过秦论》中的一段：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张旭这篇狂草书帖气势磅礴，结构大开大合，落笔千钧，狂而不怪，书法旷达纵逸。尤其开篇“振长策而御宇内”起，笔画连绵不停，笔力厚重，倾势而下，即至后面的“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竟是一笔呵成，中间没有中断之处，大有秦王持剑，八荒六合灰飞烟灭的气概，草书之美尽显其中。再以“威振四海”作为书帖总结，结构疏密呼应、犬牙交织、十全十美。

　　“妙，太妙了！”裴旻抚掌赞叹道：“此字帖气度雄伟，较之昨夜的长江飞跃黄河咆哮，意境上更胜一筹，不在限制于长江黄河，而是天下。气吞天下，论吞天下之气魄，古往今来，又有谁能与秦皇相比？这字与贴相互辉映，这书帖，可抵万金。”

　　看着这幅字，裴旻感伤张旭草圣之名，名不虚传，论书法一道，书圣王羲之的成就或在张旭之上，但仅以草书而言，张旭的狂草才是草书的巅峰。

　　张旭怔了一怔，瞧着裴旻，眼中更是欣喜道：“你能看懂我字？”

　　“否则呢？”裴旻笑道：“这世间酒鬼那么多，我何须将张兄从酒馆带到这客栈安置？昨夜见张兄奋笔疾书，笔法旷达豪爽，挥洒间有如长江黄河波涛壮阔，便知张兄非寻常酒鬼。”

　　张旭眉飞色舞的道：“不瞒裴兄，张某出游天下至家乡北上，途径长江见滔滔巨浪淘沙东去，心中以有所感。前日游黄河，看黄河澎湃咆哮，更有所悟。有心将此感此悟借助手中之笔，抒发出来。只是提笔却不知如何下手，只差那一点点感受，无法领悟其中玄妙，着实急煞。我嗜酒如命，往往在酒甜耳热之际，能得神助，所写书法之神异，远非我清醒时可比，遂去酒馆买醉。不想好不容易找到感受，却写下这篇书帖，认真悲痛欲哭。”他一指桌角的那篇《王子晋赞》。

　　裴旻会意一笑，那篇《王子晋赞》只看书帖，存粹就是小孩子的鬼画符，哪有半点草圣所书的样子。

　　张旭带着几分激动的续道：“今日见裴兄舞剑，剑法大开大合，意境竟与我相通，但其中又略有不用，另有神妙，带的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我另有所感，突然想到昔年秦皇，写下此贴。我张旭练字至今三十五载，这贴可谓我凭生最得力之作。”

　　裴旻也道：“我自幼喜剑，剑术自成一脉。昨夜见张兄笔法，心中即有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黄河飞跃咆哮之感，今日又见张兄凌空书写，隐约间竟与剑道暗合，悟出此剑法。此剑大开大合，豪爽很是，即便在我身怀诸多精妙剑法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绝技。”

　　“原来如此！”张旭名顿开道：“无怪你的剑意能与我的书法意境相合，无我字，便无你剑，无你剑便无我字，你我以书剑相交，认真是一庄美事，一段韵事。来，裴兄请，请坐，我们坐下细谈。”他刚一坐下，又起身道：“这与友泛论，无酒怎么行。裴兄稍等我片刻，我去买些酒来。”他手摸了摸腰间，发现没有钱了。

　　裴旻笑道：“照旧我去买吧！”

　　“不行！下次你请，这次必须我请。”张旭绝不以为意，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那篇《赞秦王》放到一旁，随手从书篓里又取过一块帛布，挥挥洒洒的写了一首诗，他一吹帛书上的墨迹，笑道：“酒钱有了！”

　　裴旻哑然失笑，也觉自己多虑，张旭的字，就算是随意而写，酒钱总是换得来的。

　　果真没等多久，张旭手中领着两大坛的酒大步走进了屋内，后边还随着店小二端着烧酒用的炭火。

　　张旭起初还以为裴旻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就如当初与伯牙子期一个音乐师、樵夫，细谈之下，刚刚发现裴旻竟是进京赶考的贡生，学识渊博竟然绝不逊于他，攀谈起来没有任何违和感，尤其是在他所专精的书法一道，对方竟然也有一定的功底看法，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话题，惺惺相惜。

　　张旭道：“裴兄觉得王右军的字如何？”

　　裴旻自是知道王右军即是王羲之，王羲之官至右军将军，有王右军之称，他道：“入木三分，论书法功底，天下无对。不外我觉得王右军真正于书法上的孝敬是开创，在他之前，汉魏笔风独尊于世，一家独大，限制了书法的生长。而王右军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乐成挣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至他以后，书法一道，百家争鸣，各有妙长，他功高至伟，无愧书圣之名。”

　　张旭拍腿大笑道：“裴兄看法与我相同，世人多赞王右军的字，可在我看来，他的字可称前无昔人，但未必就无来者，但他在书法一道的孝敬，无人可比。”

　　裴旻佩服拍手，张旭足够狂，但他却有狂的资格，也说的极有原理，赞同道：“我也觉得如此，不只是书法，世间万物也是一样。先人留给我们的经验学识，真正的意义并非是让我们将他们当做神来膜拜，而是当做一个目标逾越，只有一代代子弟不停的逾越前辈，才气真正的长盛不衰。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先人。逾越先人并非是亵渎而是对他们的尊重。”

　　“妙哉！”张旭动容道：“世人都说我张旭狂，在我看来，裴兄才是真的狂，但狂的有理有据。”说着，他有感而叹：“遇知音也！”随即又是大笑道：“都说知音难求，我张旭三生有幸，这两月余间，竟遇两位知音，老天眷我……裴兄，我与你同去长安，介绍一位挚友酒友与你认识，他是朝廷的太常博士叫贺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