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十二年,正月十四。
已经到了正午,天空却照旧阴沉沉的,时不时飘下几丝细雨,更衬得这早春既寒又冷。虽过了年节,木炭的价钱照旧日日攀升,京国都内便兴起了以烧煤取代烧炭的做法。
护国公府却嫌煤火易起灰烟,依旧烧那街东车家炭。
正堂的墙角烧了四个大大的炭盆,烤得屋内暖洋洋的。赵老夫人正皱着眉头站在书桌前,检查孙子周延之的作业。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的文稿,总算舒展了眉头,正色道:“前日宋大人还说你文章踏实有余,文采不足,让你这几天在家好好照着《文经》作十篇练手,如今都两日了,你才写了这几篇,得好好用功才行!”
周延之面容俊朗,他今年刚过十六,身材却已经十分高峻。室内烧足了炭,他便只穿了一身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
听着祖母训话,他并不反驳,只微笑着,时不时应上两声。
坐在一旁榻上的周秦看着周延之的笑脸,怀中虽然揣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心里却是既沉甸又冰凉。
前生,这是长兄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明日即是上元节,她会受邀与魏国公主同坐一辆马车观灯。车马行至半路时,两匹温驯的母马突然受惊狂奔,侍卫们拼死也拦不下来。
周秦与公主的贴身侍女试图去拉住缰绳,却被摔下马车,剩下魏国公主一人独自留在车内。
侍女就地摔死,周秦却奇迹般只折断了手臂。
上元节正是观灯时,街上的人群比肩继踵,足足过了一刻钟,官兵才在酸枣门边找到倒地的马尸与空荡荡的马车。
彼时正垂帘听政的田太后震怒,下旨宣召周秦,面斥她“不忠、寡义”,并将她关押进宫内。
又过了两个时辰,公主才在城外荒原被找回,衣不蔽体,昏厥不醒。而周延之,则在半夜私下视察魏国公主被劫一案,希望为妹妹洗脱污名时,被莫名溺毙在城外的金水河中。
这次事件最后的结果是,护国公府仅剩的男丁,赵老夫人的次子周严,奉懿旨尚了田太后的独女魏国公主。
老夫人赵氏得知此信,硬生生撑了好几日的那口气没上来,一时晕厥已往,府中乱做一团。等好不容易请来医生,却诊出是中风,人参灵芝流水似的用来吊着勉强撑了几个月,照旧去了。
由于驸马不得参政,又欲回京给母亲侍疾,周严不得已上书辞了归德将军一职,离开周家经营了几十年的北地。至此,赫赫有名的周家军很快被田太后调任的人拆分得七零八落。
直到周秦临死,提刑司也未查出劫掠公主的歹人。
魏国公主婚后泰半时间住在宫内,险些从未召见过驸马,与周严的婚姻名存实亡。
周秦慢慢呼出了一口气,松了松紧贴在汤婆子上汗湿的手。
没关系,她现在还没有坐上魏国公主的马车。
哥哥没有死,祖母也没有死!
她还没有被魏国公主嫁给潼川刺使患了肺痨自小卧床的幼子;
她还没有成为未亡人;
她也还没有被婆婆的心腹勒死。
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她舒了口气,直起了身子,笑着道:“祖母,哥哥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您就让他休息几天吧。”
周延之听了周秦这一句话,忙去给赵老夫人移了移椅子,“祖母,您别总是站着,坐会儿,天气这么冷,小心腿又泛酸。”
赵老夫人正乘势坐下,却见贴身伺候的孟嬷嬷走了进来,便免了她的礼,问道:“什么事?”
孟嬷嬷笑着道:“老夫人,马行的人来同您讨今年的规则,在耳房等了怕是有半个时辰了,您看要不要先打发他们回去?”
赵老夫人想了想,道:“我这就去。”一面叫了周秦的小名,“宪姑跟我一同去罢?”
护国公府垄断了京国都内的马行,从北地倒卖种种马匹入关,每每都要在年初定下当年的体例行规。周秦今年虚岁就要十三,赵老夫人半年前就开始带着她管家,现在已经慢慢开始接触外事了。
前世,周秦随着去见了管事的,等她回来的时候,周延之已经不在府内,直到上元节当晚也未回府。
周秦攥紧了右手,仰头露出一个欠美意思的笑容,道:“祖母,今天我想陪陪哥哥,都泰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上辈子,她反重复复想了四年。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照旧奸人的阴谋。如果是巧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降落在了护国公府内;如果是阴谋,又是谁要用魏国公主来做出这一番设计,公主、太后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又饰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到死也没有弄明白。
近百年的经营,一朝树倒猢狲散。
护国公府三代英烈,是大魏朝数一数二的门第,她的曾祖父老护国公与太祖天子一同举义,拥戴太祖登位后,主动上交兵权,换来了家中世袭罔替的爵位及两万户享田。厥后因北虏侵犯,老护国公花甲之年被临时起复,战死在北地。
她的祖父周信继续父志,在领土耗了数十年,好不容易领导雄师击溃北虏,正携宗子回到京都复命,却偏撞上肃王谋反,父子两为了掩护太宗天子,被附逆者乱刀砍死。
母亲彼时身怀六甲,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早产,一尸两命。
肃王谋反未遂,却拖死了太宗,还把宫中皇子皇孙险些杀了个洁净。朝中无法,只得拥立了仅剩的皇子,未满八岁的赵显为帝。
赵显生母承恩前仅是田皇后的侍女,生了龙子,也不外得了个美人的封号。她身世低微,并无依仗,没来得及知道儿子将要登位,就暴毙了。
由此,赵显继位,改年号太平,田皇后垂帘听政。
周严接替了护国公的爵位,留在北地防守领土。
屹立朝堂上百年,如果说护国公府有什么仇敌,实在是数也数不外来。除了把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北国鞑虏,另有朝堂上的利益相悖的官员,京国都内各大眼红护国公府手中马匹、茶叶、丝绸收益的显贵富豪等等。
然而护国公府究竟壮盛之家,大树根深,赵老夫人从来治家严谨,护国公周严处事缜密,真要针对,恐怕难以下手。
柿子捡软的捏,家里的软柿子,恐怕就是年少无知的自己,以及并无太多预防的哥哥周延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