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一夜鱼龙舞（四）

　　“抓住那个小子！”

　　终于，在林岚游出五十米开外的时候，空中璀璨的烟花不夜天袒露了他。这个时候，有谁会蠢到在河里游泳？

　　几叶小舟从画舫边放下来，飞快地朝林岚偏向划过来。

　　“我去你个大西瓜！”林岚抹了一把脸，在这样酷寒的湖水里游泳是很是消耗体力的。这个时候，他的左腿已经有些发硬抽筋了。

　　小舟越来越近，林岚只能朝岸上拼命游去。

　　啪！

　　竹篙落水。

　　伸在了林岚面前。

　　“上来！”

　　林岚头一抬，见到小舟上的两个蓑衣客，这不下雨不下雪的，还穿蓑带笠，定然是江湖豪（怪）杰（胎）了，赶忙拉着竹竿，爬到了小舟上。

　　蓑衣人竹篙入水，小舟调头而走，在湖面上飞快地离去。天黑本就欠好追踪，在画舫上时，那些鹰犬仗着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林岚，但等到小舟划来的时候，可就没有优势了，在湖面上无目标地摸索着。

　　然而林岚爬上的小舟，已经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瘦西湖过了五亭桥，再绕过了几个弯，已经驶入了连带着的河内。这里原来就是城郊，况且今日时上元佳节，门禁格外宽松。

　　林岚赤着膀子，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谁在酷寒的湖水中泡一泡，都市打寒颤。

　　“两位侠士尊姓，多谢出生相助。”

　　撑篙那位嘻嘻笑道：“方外之人，谈何姓名。”

　　林岚瞥了眼坐在舟尾的蓑衣客，一边放着木拐，似乎是个瘸子，他突然一惊，丫的，不会杨瘸子没死吧？

　　感受到林岚的目光，蓑衣客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林岚喃喃道：“施主本是富贵身，何须堕入泥淖中？”

　　林岚松了口气，杨瘸子定然不会称谓他为施主，看到斗笠下另有长发披肩，应该是个羽士，便道：“道长见笑了。”

　　撑船的摘下斗笠，林岚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去，是个瘌头僧人，有些狐疑地朝坐着的那位看了一眼，确实有头发。

　　这跛脚羽士和瘌头僧人......不会这么巧吧？

　　瘌头僧人打着哈欠，说道：“盐道清明不清明，关乎国计，思量民生，施主能掉臂生死攸关，以身犯险，实在敬佩。”虽然没有问林岚的身份，为何会在湖中，但是瘌头僧人似乎什么都知道似的，说得很自然。

　　林岚已经不敢作大，很谦虚地问道：“两位高人在上，晚生林岚不外是略尽绵力，不值得夸赞。”

　　瘌头僧人笑笑不说话，抬头看着当空的明月，说道：“江湖鱼龙混杂，然而多得照旧杂鱼，能够成龙之辈，诸如杨信永，也不外是土龙一条，难成气候。小施主若是有意改一改这污浊世道，照旧仕途为上策。”

　　跛脚道人呵呵一笑，“怕只怕年少的棱角入了这污浊之世，被磨平打滑。”

　　子时已过，远处的烟花落尽，新年余味消散。林岚望着明月，徐徐道：“两位是高人，如果晚辈告诉你们，这明月自己无光，不外是日光的投射，你们信吗？”

　　“贫僧相信。”

　　林岚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瘌头僧人，继续道：“这明月上基础无嫦娥，也无玉兔，广寒宫基础就是无稽之谈，有的，就是一个个大坑。这么说，两位信吗？”

　　“贫道相信。”

　　“贫僧相信。”

　　林岚见到舟上有只麻袋，绝不在意地披在身上，说道：“尽管我说的是事实，但我照旧喜欢明月婵娟，月上广寒。”

　　瘌头僧人问道：“小施主想说，内心美好，即便这个世道再污浊，也不会阻碍你的法式吗？”

　　“不，这个世道照旧很美好的。”林岚笑道，“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想要做的，就是将蓝天上的几朵乌云摘去，免得影响我看蓝天的心情。”

　　跛脚道人从身后拿出一件衣裳，脸色缓和了不少，递给林岚，说道：“这很有趣。”

　　“是的，而且我认为并不是有多灾。因为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照旧不喜欢乌云的。”

　　舟徐徐靠岸，瘌头僧人将船头的绳子拴好，跨上岸，“小施主想凡人之不敢想，为凡人之不敢为，难得奇人，在此小住几日，我等游戏人间，看过通灵之人，却难见通达之辈。”

　　“两位乃是高人，高人眼高，自然入眼的就少了。在晚生看来，我家信童顺溜就挺好。”

　　“哈哈。看来真的是我眼拙了，请！”跛脚道人摇头笑道。

　　茅草屋简陋，三人盘腿而做，小炉上煮着茶。林岚发紫的皮肤才徐徐有了知觉。

　　“小施主之前见过甄士隐吧？”

　　林岚点颔首，喝了口瘌头僧人递过来的热茶，说道：“没错。”

　　跛脚道人叹气道：“当年元宵之前，一语成谶，只希望小施主能够帮帮甄施主。”

　　“道长乃是世外高人，当年之事，想必已是未卜先知，既然如此，为何不实时行善，反倒是数年之后，让小子来解这个局？”

　　跛脚道人笑道：“天下太多不公正之事，太多可怜之人，我等只能看着，泄露天时机遭到报应，所以未便出头。不外小施主既然有缘遇见了甄施主，那么提点您一句，也不算是泄露天机。”

　　林岚点颔首，道：“看缘分吧。究竟我不是二位这样的高人，也不知晓他那可怜的女儿身在那边。”说实话，尽管年节的时候允许了甄士隐，但他并不是很确定，甄英莲真的会泛起在金陵贾雨村的断案之中，这一切，只能说是看缘分了。如今贾雨村也不知在那边，但从王言的消息来看，似乎还没有上任，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帮到甄士隐。

　　瘌头僧人将一碗煮好的汤圆递上，徐徐道：“栖灵寺火头大僧人亲自包的汤圆，小施主品尝一二，看看合不合口味。”

　　林岚致谢之后，端起那清汤之中半浮着的大汤圆，感伤道：“立春了，又是一年春啊。”

　　“唉，对了。两位是仙人了吗？”

　　跛脚道人一口汤圆吞下，差点被噎得翻白眼，喝了一口热汤才缓过来，捶在胸口喘息，说道：“你见过仙人被噎死的吗？”

　　额……他娘的，鬼知道仙人吃汤圆会不会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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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佳节，姑苏城内的诗会到达了巅峰。

　　文人不喜烟花舞狮这样的俗物，吟诗弄词似乎成了过节必备的装逼利器。诗词投入诗箱之中，在各个诗社内流传。一旦有极佳的诗词，便会被传抄，再一次投入诗箱之中。

　　最后，在子时时刻，那些被传抄最多的诗稿，就会被送到主会场——寒山诗社，给老一辈的诗才各人点评。

　　程敬允抚须坐在角落，想着能够请动言公出马，合资骗林如海的林岚，这个时候究竟在做什么。

　　“程公，你远道而来，怎么感受最近几日心事重重的？”

　　程敬允回过神来，原来是当年的同科进士，之前也有些许友爱，便说道：“陶公见笑了，只是有些困倦了。这人老了，一熬夜就疲惫。”

　　“程公既然累了，便去睡吧。只可惜，这诗会的诗魁，可就难得一见了。”

　　程敬允打着哈欠，笑道：“那便告辞了。这诗魁啊，早就在我手中矣。”他将一张诗稿递给陶然，伸了伸懒腰，朝寒山诗社外走去。

　　陶然瞥了眼手中的诗稿，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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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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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词啊，这是何人写得词？”

　　突然，中央唱票小厮惊呼道：“诗魁降生了！是扬州林岚林令郎的《青玉案·元夕》！”

　　“此词上阕真当将今时今日，写得淋漓尽致啊！太妙了！”

　　“扬州林岚？一个扬州人怎么来姑苏拿诗魁？我大姑苏的才子子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一老儒生听到诗魁竟然是扬州人士，气得拍案而起。然而他欠好说林岚这词欠好，写得太好了！只能将这怒火发泄在今夜那些士子子弟上。

　　当中不少懂词之人，拿着诗箱之内找出的《青玉案·元夕》，品评着。

　　“老朽认为，上阕极尽渲染，倒不如下阙来得耐人寻味，也不知道这位林岚小友是遇见了哪一位凌寒傲梅，能够写出如此佳作。”

　　另一位身穿白衫地老者摇头说道：“肤浅了。依老夫之见，站此灯火阑珊处之人，应是这位林岚小友自己了。以俗世富贵，衬孤灯之下，形单影只之人，足以可见此子特殊呐！厉害厉害。”

　　一位在席间从未发话的老者咳了咳嗓子。

　　满堂俱静。

　　康泰元年的状元郎，曾经的礼部尚书李昀，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即即是不在朝中，发挥的余热也是难以想象。年节里家门更是来宾盈门，络绎不停。

　　“昀公，您有何卓识？”

　　“不必讨论了。这首词不是可以讨论的词。”李昀将诗稿折叠起来，收入袖中，“上元佳节，诗词不行胜数，唯独这首，不行无。”

　　昀公起身离去，留下愕然的众人。

　　这样的评价，未免……未免也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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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鱼龙舞。

　　这个元宵不太平。

　　商青羊登临东风渡，看着跪在地上的蝶衣，徐徐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蝶衣颤巍巍地说道：“从……从窗口……”

　　商青羊闭了眼，却可以从眼皮上见到那转动的眼珠。

　　“真是活该啊！”

　　大盐枭都折戟在了他商青羊的手中，却被一条小泥鳅耍得团团转，商青羊走出船舱，看向水波不惊的湖面，喃喃自语道：“两淮盐道，真该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