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我们回去，好吗（4）
吃完饭，找不到此外事情可做，我们只好搭车回往夏颜的住处。
一条狭长而杂乱的巷子。窄小的双扇铁门。贴近围墙的一边是逼仄的颤巍巍的楼梯。房间狭小拥挤，物什杂乱。一个光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借助一扇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看一当地摊读物。
“青川，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同学，米小次。”我还在四下张望这件小屋子内的陈设，夏颜将我介绍给陷在故事里的男子。
被夏颜唤作青川的男子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几下将放在床铺上的T恤套在身上，走过来，你好。说着，他伸出右手来。
你好。我浅浅微笑，却并不去握他的手。在进门后的短暂的时间内，我已将他考察完毕：小平头，大眼睛，皮肤黝黑，戴金丝边框眼镜。纯白T恤，灰玄色短裤，光脚穿一双人字拖。
夏颜拧开了房间内唯一可以发作声音的电器——电视机。可能是信号的接受有毛病，一位脸蛋扭曲的女播音员正在播放新闻。我盯着屏幕看了一分钟，终于被它的昏暗体现激怒，“啪”地一声关掉。青川在此之前，向夏颜示意一下，已经下楼到外边去了。
“夏颜，住在这里你能习惯吗？”这幢屋子看起来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墙壁的表皮已经剥落得斑黑点点，而露出端头的木头，也已经泛起出腐朽的痕迹。
“不习惯也得习惯，对吧？！谁叫我是外来的打工者呢？”夏颜有些认命的意味在话语里面。
“呵呵，才过了这么点时间，就开始拿打工者自居了？难道，你真的不计划再回学校上课了？”这个问题，我照旧想尽早和夏颜谈清楚。
夏颜突然像被击垮了一样把自己弹到床上，然后将视线穿过那扇小得可怜的窗户，缄默沉静不语。那样子，就像适才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无法猜度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现在在想些什么。我平静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希望他能回覆我适才的问题。
缄默沉静。长时间的缄默沉静。这是我来上海以后，首次泛起这种状况。
“夏颜，我知道前段时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了。你应该把那些都想开了，积极乐观起来。”
夏颜微微偏头，用深潭一般的眼睛望我，充满询问与惊异。
“我已经去你的家乡找过你了。那些事情我也都知道了。”我淡淡地增补，希望夏颜不再对我隐瞒那些已然发生的事情。
夏颜的眼睛里突然灌满了恼怒和愤慨。他发了疯似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我大吼：“米小次，你说，你还知道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穷光蛋！”
说完，他顺着斑驳的墙壁，身子哆嗦着滑落下去。两只手在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发从中一阵乱抓，似乎现在他的脑海里，正有一些怪物在决裂地噬咬撕扯，神经因此疼痛难忍。而他的嘴里也说叨着什么，只是含混得分辨不清音节。现在，用一只充满恐惧并接近失语的小兽相比他，一点也不为过。
“夏颜，来自都市有什么特殊吗？我真的让你如此惧怕？我……”我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夏颜，突然就被伤心击中，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难道生长在都市也是我的错？是不是来自农村，这一切就可以制止，也因此不会上演？我难以理解我的一句话会使夏颜疯成这样。
我走已往，跪地，从旁边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眼睛紧闭着，似乎因此就能够割裂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时光滴答滴答地流逝。房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昏暗。我看不清夏颜的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情。唯一能感知的，是他持久不息的哆嗦。
一道深渊在我面前无情地横亘，情感的生存和死亡相互坚持，酷寒且充满绝望。现在，我多希望自己能找到一股力量，轻而易举地将它们间的距离跨越。
我越发用力地抱住夏颜，一点也不松手，似乎抱在胸前的，是对我再重要不外的希望。
夏颜似乎是睡着了。可呢喃和痛苦的低吟，仍旧传送出来，从他身体的某个角落里。
我抱着青春的希望，默默期待花开。希望花儿能撒下芬芳，留给这急遽流逝的年华。
夏颜，我们回去，好吗？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到。
我们回去，好吗？
夏颜，好吗？
一遍，一遍。一遍。
一行有着极重质感的泪水跌落在我的手背。那滚烫的温度，让我想起冰雪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始哗哗解冻，小溪流唱起了欢快的歌。
我再次升腾起希望，夏颜，我们回去，好吗——
可是，可是小次，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无法理解……夏颜终于开口，话说得断断续续。
夏颜，没什么可是，什么问题只要用心，都好解决。只要你肯回去，就绝对有挽回的可能。我不能预料我们回去后，将碰面临怎样的境况。但至少在眼下，我要带给夏颜希望的灼烁。
不，小次，你千万别这样。为了我，你支付这么多，不值得。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去火车站。你应该好好念书才对的，随着我在这里漂泊，会有什么前程！夏颜徐徐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充满决绝和不行动摇。
原来，他的自卑一直在他的心底作怪。而这时，尤其显得明显。
你要是不回去，我绝对也不会走！我在壮着胆子威逼他。我何等希望，他能突然间转意转意。
你明天非走不行！夏颜坚决地说完，要走出门去。我冲上前，挡在门框上。
夏颜，算我求你。只要你现在肯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就只剩最后一个学年的时间了。等结业后，再出来做此外事情也不迟啊！
夏颜不再看我，转眼对着墙壁，呆呆地不说一句话。
接着，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抗衡。
最后，青川从外边回来。我们各自收拾起心事和姿态，显出一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