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龙年生人

　　公元一九六四年正月初六。

　　好大的雪啊，早上的街道一片寂静。

　　昨夜肯定下了一整夜的雪，屋门前象铺了一床白毯子，雪下面的犬牙交织的长条形石子起起伏伏，在雪的笼罩下别有一番韵味。父亲挑起水桶，将绳索在扁担上挽了两圈，向下勒紧了两下，轻松麻利地放到肩上，踏着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到河里去挑水。

　　木桥上的雪还没人踏过，父亲小心地走到第三块桥板上，这由六根木头镶嵌的桥板还算结实，他取下木桶，用木扁担末端的栓挂住木桶上的绳索，吊下去，左右晃动两下，然后用力将木桶迅疾扣入水中，借助水流的力量向下沓了一下，然后用力一提，满满的一桶清冽的水就打上来了。

　　父亲担着水经过十多级码头绝不费劲地上到街道，没有喘一口粗气，向左拐只需经过凤妈家门前即是我家，父亲三步两步就踏上自家阶基，一口气将水倒入堂屋里硕大的水缸中，转过身，两个水桶在他的身前后背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他还要担几担呢。

　　街上的行人徐徐多了起来，雪白的毯子一下失去了它原有的风范，人们穿着单薄的衣衫畏畏缩缩地忙碌着。

　　父亲挑到第四挑水的时候还没见楼上的人有消息，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他高声地带着威胁的口吻喊大女儿贵云还不起来！可我二姐也不是省油的灯，高声回应“冒看见喊次妹几！“

　　父亲本就没有美意情，听到女儿的挑战便气不打一处来，在柴角顺手摸了根棍子，准备到楼上去教训我二姐，我姐听到父亲翻动柴的响声便知事态不妙，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她穿好鞋子便把三姐的被子掀起来，使三姐冻得缩成一团，下楼时撂下一句话“讨不得好死的！“。

　　父亲看她起床了便不再追究，骂了一句“娘买x的“！

　　他用瓜瓢舀了一瓢冷水放到脸盆里洗了一把脸，冻得他口里发出“嗖嗖“的哨声，二姐刚生起火，把柴故意劈得山响，满脸怒气的父亲由于昨夜被母亲的呻吟声吵得没有睡好，适才一把冷水脸又加重他的怒气……

　　母亲昨夜应是临产的前兆，坐立不安，哼哼唧唧。这肚里是她第七个孩子。

　　楼上的哥姐们窸窸窣窣的起床了，三姐比二姐小一岁多，属兔，她懦弱，话少，不外她书读得好，考取了县一中，她家务事做得很少，反抗之情绪没那么重，也就躲过了脾气急躁的父亲的苛责。老四、老五、老六也就是我的年老、二哥、三哥也从楼上下来了，他们都穿着母亲自己织的土布衣服，扣子上一粒下一粒的扣着，他们五个都在楼上睡，这间睡房有两个地铺，二姐三姐一个，他们哥仨一个。虽然装有板壁，但天花板只挌有几根稀疏的木头，因此随处灌风。我至今仍经常有一个疑问萦绕在脑海：一间四处漏风的屋子，单薄的衣裳，陈旧的棉被，是他们的身体素质好照旧狭小之地五个热腾腾的身躯挤在一起人气旺驱赶了冷气怎么的？并未见他们头痛发烧，伤风发烧的，要不怙恃磨得岂有生路？

　　楼上的五小我私家经常打得喊爹叫娘，无非是以大欺小，或是顽劣过头，但有什么措施呢？怙恃自己也未读过什么书，一窝鸡崽一样的子女，教育要领基础谈不上，也没有空闲，更没有心情，肚子都填不饱，其余的基础不会去费心。

　　其时四十四岁的父亲已有五个依次十五，十三，十一，十岁和五岁的两女三子，另有一个二十三岁的继女。

　　我大姐是母亲在前一嫁生的，其时的母亲只有十六岁，嫁到姚家院子作老二的堂客，老二是读了一点书的，和他父亲学作生意，可惜在我大姐出生的第二年，在和他父亲去辰溪作生意的途中熏染肺痨，回抵家便一命呜呼了，我母亲带着八个月大的大姐回到娘家，十八岁的她前途一片渺茫，幸好遇到一个堂叔带她学机匠（织布，织纹帐），于是将大姐放在我外婆家，今后踏上了求生之路……

　　他们四小我私家也就晚个把钟头起床，是年老的屁把他们熏得受不了了，虽然另有二哥，他俩的屁此起彼伏，母亲说似乎撕烂布子一样，那种闹腾有时把饱受生活重压的怙恃也逗得窃笑。

　　今天父亲笑不起来，，母亲的阵痛在加剧，兄姐们围在火坑边等二姐的饭吃，一升米，两升薯米，拌在一起已经煮熟了，香气扑鼻，菜是入冬霉好的薯渣，这种菜的作法较简朴，就是把红薯取过淀粉后剩下的渣子霉变，然后拌入盐腌在坛子里，炒的时候有股酸香味，比力下饭。兄姐们已吞起了口水，尽管我二姐其时的炒菜技术也并非炉火纯青，但都迫不及待地期待开饭。

　　一家七口围着火坑，挂在梭纶钩下的菜锅里的薯渣在二姐的手下翻炒，放了一丁点油，那点焦香味便迅速漫延开来，特别是薯渣的酸味强烈地刺激着兄姐们的味蕾，个个象饿牢里放出来似的，眼中的渴望在熊熊火苗的映衬下明灭可见。这时候倒是难得的出奇的平静，这是种美味即将得手的自然压抑，也是肚子里极端饥饿焦灼难耐而又不得不等的平静。

　　母亲发话了，次几你也要做一点事了，莫只管了自己，过几天就要上学了，贵几你送她，箱子她担不起。

　　二姐白了母亲一眼，我要送她？放假也冒看见她做点事，洗几块衣服都只把自己的搓得洁净些，其余人的就和两下！

　　终于开饭了，各人争先恐后，父亲也懒得去管他们，横竖也没有什么好工具可争抢，难得浪费口舌。

　　母亲也不说什么了，由于阵痛扰得她心神不定，她胡乱地扒了两口饭，说了一句毛伢几出门不要搞湿鞋子便又到房间里躺着去了。

　　毛伢几是我的三哥，刚满五岁，他是年老、二哥的跟屁虫，两个大的撂下饭碗就在街弄子呼朋唤友地玩雪，由于刚吃过早饭，精力充沛，所以那些闹腾之声异常尖锐。

　　那时我们这个老街热闹特殊，每家都有六七八个子女，物质的严重溃乏不知怎么就不影响这些人的生育功效，就象亚当夏娃，在那艰辛的和伊甸园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岁月里绝不费劲地和母鸡下蛋般，并势不行挡，我母亲生完第七个实在磨得不象人样，自己便跑到老县城医院作了节育手术。

　　老街的石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铺的，应是解放前，父亲说他从老家下到这里安家时便有了的。父亲是1940年来到这条街上的。其时他姐也就是我媠娘嫁了一个工商业兼田主的男人王鼎初，我二十岁的父亲帮他跑脚，成了他的伙计。到了1948年父亲自己在媠父屋劈面买了两间屋的地基，向河滨延伸勉强修了几间屋，并讨了二婚的母亲，第二年我二姐便出世了，新中国建设之年，已近而立之年的父亲经过差不多十年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艰难挣扎，终于在这条老街上站稳了脚根。

　　这种石头是长条形的，六厘米左右长，三厘米左右宽，从家门出去，全部是整齐的横向排列，一行挨一行，但正中间的人行道则竖着铺了三行稍大一些的且略圆的石头，将街道一分为二，每家到街中心约有八块条石，也就两米多，中间那三行一尺多点，所以街道也就四米多五米不到，面劈面两家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中间的三行石头不是长条形的，比边上的要大、要圆、要方正，过路人早已将上面的雪踩得融化了许多，但由于天寒，一下子又结了一些冰，走上去十分滑，那些顽皮的孩子索性将上面磨平，在上面跑两脚，侧着身子一溜开去，滑得很远。我年老二哥是溜冰的妙手，首先猛跑两步，然后立住微侧着身子向前溜，一直到自然停下，似乎比那些北方溜冰场的人更有技巧，并努力地折腾一些新花样，只是苦了我三哥，几岁的人在边上跃跃欲试，跌跌撞撞经常是磕得鼻青脸肿，他俩对他不管掉臂是要支付价钱的，回抵家免不了一顿训斥甚至于挨打，亏损最多的是二哥，因为他和我二姐一样天生叛逆，不会委屈求全，他顶嘴最多的一句即是：他自己摔的，关我什么事？

　　父亲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果真反抗，似乎是对他尊严的严重蹂躏，因此二哥这种不识时务的最终结果就是一顿皮肉之苦。受过三两回教训，二哥也学乖了许多，只要父亲怪罪下来，他便撂下话跑开蛮远，父亲望着他猴子般的身影，也就只能望洋兴叹。

　　母亲的嘱咐是有先见之明的，五岁多的三哥早已象斗败的将士，铠甲、武器重创，身体也庆幸负伤----他流着清鼻涕，膝盖处的裤子湿透了且充满泥巴印子，特别是鞋子，由于是布鞋，连底都湿成了玄色。当他翘起脚在火坑边烤着时，鞋子上的湿气便袅袅上升，空气中随处弥漫着鞋子与脚臭的混淆气味，这种刺鼻的空气使这小我私仆人兴旺的家凭添些许生气，而父亲的恼怒更使这种热闹锦上添花，他骂了一句“砍老壳的又不去死！“，这时天色已渐暗，二姐又在那里郁气不发地作饭。

　　那些玩累了的小同伴们终于被怙恃喊着或揪着耳朵回了家，我兄长们和那些伴也一个个象鸡归笼，每家锅叫碗响，争吵、打骂、哭声，乱成一片，有的人家已点起了油灯。

　　我记事起，我们家有三盏灯，一盏没有灯罩的小油灯，一盏马灯，可提着走的那种，另有一盏有灯罩的稍大一点的油灯，也叫美孚灯。那盏小的灯基本上放在堂屋，因为没灯罩，只要有点风便摇曳，做作业、针线活基本上不管用，但做饭用饭讲故事是不受影响的，它尽管只有一点点大，如果有我父亲的朋友到我家来讲故事，一个晚上下来，也要用半盏油。

　　油灯刚刚点燃，只听母亲在房里有大的呻吟声，父亲闻声掌灯进去，只见母亲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母亲负着痛叫父亲打盆热水进房，此时的父亲火气小了许多，任由母亲付托，母亲又要父亲到隔邻喊了凤妈过来，其实过来的凤妈也就搭把手，在母亲的指点下拿出用开水烫过了的铰剪，在老排柜里拿出洗过叠好了的旧衣和抱裙，扶着床沿大叫两声，凭着多年的生产经历将老七排出体外，凤妈顺势把铰剪递给母亲，母亲用还不算太虚弱的手将脐带剪断，累赘解除，她吁了一口长长的气。

　　凤妈将老七用热水稍作擦洗，熟练地穿了母亲准备的已被兄姐们小时候穿过的月毛毛衣服，用同样旧的抱裙包了一下，递给我父亲说“是块斗把肉“。

　　斗把肉是我们其时当地的俗语，就是女人在出嫁时，男方来迎亲时必须带来的过礼之物一----大块猪的后腿肉，这可不是现在，要知道其时的农民喂一头猪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些野草虽已煮熟但也没有几多营养，有的人家在煮猪食时放一丁点儿米，但更多的人家喂的是纯野草，人都没有吃，况且猪！喂个年把杀个百十来斤肉，如果儿子要结婚的，‘为定’要为女方众多亲戚砍肉，结婚砍斗把肉，做酒宴客还要用肉，可把那些家庭主妇愁煞了。

　　凤妈说的斗把肉就是鸡归笼接近掌灯时出生的父亲的第六个血脉，母亲的第七次生产纪录也就怙恃一生恋爱与婚姻的最后的结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邓家老满----能赚斗把肉的我！

　　母亲说我的出生时辰是酉时，其实也就是一个或许，因为那时没有钟可看，预计的，说戍时也是可能的。怙恃坚持说我是酉时生的，可能有一些迷信思想，他们常说男不怕丑、女不怕酉，因为他们坚信这个老话的客观存在，其实暗含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之情。世界上有哪一个怙恃不希望他们的子女生活在蜜罐里呢！

　　我毛里毛焦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用母亲的话说，一个老娘子崽，母亲十七岁生了我大姐，整整四十岁生了我这个满女，就象一条肯结瓜的藤收获颇丰，只是历尽磨难。

　　屋子外面同样毛焦的另外五个邓氏姊妹听到我的呱呱地的第一声啼哭时，绝大部门还未反映过来怎么回事，三哥那双熏了一个时辰的鞋子还在冒着热气，年老二哥在你打我一下，我还你一下手，三姐便吓他俩：小心又赚打。二姐的饭已准备停当，她把锅子沓到饭架子上，在门缝里问了一句：生个么子？父亲这时倒声音柔和地回应了一句：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