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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娇

24.景明(一)

恶娇 刘相岑 2046 2024-09-11 21:11:17

  春雨霏霏,稀薄的雨雾像蒙蒙的轻纱,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草木香,天色泛起出一种昏暗与阴郁的灰蓝。

  已近初夏,小多换上了粗布短胫,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堆上,望着头顶车棚漏洞处一线窄窄的天,叼着狗尾巴草,哼起小曲儿:

  “花柳芳菲,人生有几。色映金巵,香生罗绮——”

  车棚外的人听到了他唱的调子,挥鞭轻轻抽了两下拉车的老牛,在颠簸起伏中应声合道:

  “忠肝义胆谁敌?直待扫胡尘,方遂我平生英气!”

  这是《精忠记》里的唱段。

  小多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将头支出车棚,笑着问驾车的老汉:

  “爷爷,您也喜畛乩武穆?”

  老汉不答,端腔又唱了几句:“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

  小多原本只是随便找了个能去云州的牛车,却没想到狭路逢知己,竟遇上个懂行的:“堪叹未复山河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

  老汉呵呵笑了两声,将腰间的酒壶丢给小多,小多没客气,咕噜咕噜喝了两口,递还回去。

  他注意到老汉的指节很宽,粗茧很厚,另有细细密密的伤痕,又操着一口北音,便问道:

  “爷爷,您是北边儿退下来的兵?”

  老汉笑道:“好小子,有眼力。”

  小多平日听惯了浴血沙场的戏文话本,对战场有着说不出的憧憬,似乎那里躺的不是累累白骨,而是功名利禄一样。

  难得见着能在世回来且四肢俱全的老兵,这跟一部活戏文有什么区别?

  小多语气带着点奉承和讨好,笑道:“爷爷,能给我讲讲北边儿的事吗?”

  老汉靠着车辅,用手里的鞭子逗着牛尾巴:“听哪儿段啊?”

  他既肯讲,小多连忙把旁边睡觉的昭昭拍醒,“昭昭儿,起来长见识了!”

  又满脸兴奋地望着老汉:“听去年的冀州大捷!陈将军斩敌十万的那一仗!”

  昭昭昨晚为了给窈娘熬药睡得迟,天亮才有时机闭眼,好不容易打了会盹儿,小多就把她拖上了去云州的牛车。

  眼下她迷迷糊糊的,顶着一头草屑打哈欠,听车棚的老汉嗤了一声:

  “陈将军斩敌十万?你们南边儿人是这样传的?”

  不等小多答,老汉带着些许恼怒诉苦道:“那陈桓明白是踩着我们王爷得了首功!”

  小多听出点关窍,这老汉从前是宁王爷手下的兵,替旧主打行侠仗义呢:

  “宁王爷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只是……民间都说这冀州大捷啊……是其时宁王爷在冀州被困,陈将军带兵千里疾驰,救宁王爷于乱军之中,里应外合将冀州城下的蛮子杀了个洁净。”

  老汉冷笑:“哦,想来你们是不知道陈桓龟缩在后,坐收渔翁之利了?”

  小多和昭昭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他们在南地,北边儿的消息传来时已经变了又变,真假都纷歧定,哪能知道这么细?

  “王爷带兵孤守冀州,他却拿王爷做饵钓蛮子,求援他不理,让他走海路运粮草进来他也屡屡推脱!”

  老汉不屑的语气中带着恨意:“等十万蛮子围死了冀州,他才慢悠悠地拉着几十门红衣大炮来了。冀州那地方阵势狭窄,他的人只管在山上放炮,将乱战中的兵岂论敌我一律轰杀。”

  说着,他拉起裤管,露出腿上的烧伤,冷冷道:“也不晓得他到底是杀蛮子,照旧奉了谁的命,耍花招想杀我们王爷!”

  小多最见不得忠良被害,猛地一拍大腿,同仇敌忾道:

  “天杀的活秦桧!宁王爷那支军若是折没了,蛮子南下一路无阻,岂不是要重蹈徽钦旧事?”

  昭昭眨了眨疲惫的眼睑,问道:“他既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为何最后又兴兵援救了?”

  “因为我们世子殿下。”

  老汉从兜里抽出一杆烟枪,点燃,呼呲呼呲地抽了几口:“他把陈桓那孙子逼到了绝路上。”

  仅凭一人牵动局面?

  小多只在戏文中听过这种事迹,有些不信,问道:

  “认真?”

  老汉仰起头,闭眼吐着烟:“其时深冬腊月,北地万里冰霜,冀州城里粮草用尽,马儿也吃完了,已经有了人相食的势头。”

  “王爷前后派了十几队人去向陈桓求援,统统石沉大海没有回应。有一晚,王爷将仅剩的七千残兵聚在校场,说再守无益,不如开城门突围,厮杀一番。”

  “这不是白白送命吗?我们都知道不会有援军来了,可人没死惠临头时心里总还存着妄想,再铁血的男人也不愿以七千残兵突围十万敌军的困绕……”

  “各人心里虽然不情愿,但我们都是随着王爷赴汤蹈火几十年的兵,怎能不听他的命令?偌大的校场中无一人开口,天地寂寂,风雪凄凄。”

  老汉垂下眼,有些谢谢地笑了笑:“我们都是装斗胆的懦夫,只有世子殿下走上了高台,对王爷说,父亲,我去。”

  “我们岂能让殿下去?派去求援的兵没一个回来的,不是被蛮子豁开肚子就是被陈桓杀了……定北军就是死完了,也轮不到殿下亲自去刀山火海走一趟!”

  “我们大叫着不行,可王妃已将腰间的尚方宝剑递到了殿下手中,说此剑外杀敌寇,内斩民贼,吾儿速去速回。”

  小多听得入了迷,似乎那个孤身涉险即将力挽狂澜的人是他自己:“然后呢?”

  老汉又闷了一口烟,幽幽道:“我们都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要么被蛮子逮住,要么被陈桓杀了……各人每每望向城外,都怕蛮子旗杆上挂着的人头里多出殿下的……他还那么年轻,比我们都年轻……”

  小多急死了:“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老汉语气淡下去,“然后援军就来了啊。”

  昭昭问:“世子殿下呢?”

  “提前进京请罪了。”老汉笑笑,“他带人走海路钻进了陈桓的守城,将囤积的粮草烧了个洁净,逼得陈桓只有兴兵打蛮子、抢粮草才气过冬,否则他手底下的十几万雄师叛变一乱,北事休矣,他担不起这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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