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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娇

2.穷途(二)

恶娇 刘相岑 5323 2024-08-29 18:55:45

  窈娘回来的事在镇上迅速传开了。

  有人说她成了官太太,衣锦回籍,拿了小山堆似的银子给自己和昭昭赎身;有人说她成了不人不鬼的丑八怪,倒贴钱也没男人想碰了……众说纷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窈娘挺了个大肚子,至于怀的是野种照旧贵子,另有待商榷。

  于是,八卦的街坊邻居没事都凑到楼前,想瞟一眼窈娘到底成了什么样。

  谁知一连半月也没人见到窈娘,似乎世上基础没这号人一样。

  有人想探楼里女人们的口风,可女人们都打着呵呵搪塞已往,嘴比世上最实的墙还严。

  各人就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昭昭。

  这一日,许久没露脸的昭昭终于现身,衣衫崭新,发髻精巧,比平日越发色泽照人,走在街上像是沾露的花儿落进了泥里。

  “呦,这是哪位官家小姐?”

  “这不是窈娘的女儿吗……”

  “昭昭儿,你娘怎么许久不露面了?”

  路人纷纷搭话,昭昭眉梢眼角含着笑,却一个字也不说,似乎心底藏着天大的开心事。

  她去胡同尾的药铺买药,脚刚迈进门槛,张掌柜就审察起她的穿着。

  好家伙,一身苏造蓝绸衣,头上戴着碧玉簪子,腕上挂着白银镯子,脚上踩着丝织履,这派头比官家小姐还官家小姐,哪有半点落魄样儿?

  张掌柜笑着打趣道:“昭昭儿,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你娘?”

  “我娘啊……”昭昭理了理鬓发,露出耳上的珊瑚耳坠,轻飘飘道:“她现在又不必抛头露面了,还出来见人做什么呢。”

  若她此时衣衫平平,张掌柜定然会觉得窈娘成了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可她这身妆扮着实富贵,张掌柜便认定窈娘攀上了高官显贵,再不屑于向贩夫走卒卖笑了。

  “小祖宗啊,那你未来要享福咯。”张掌柜嘿嘿一笑,“今儿来买些什么药?”

  昭昭说了几味安胎稳气的药,又作愁色,说了几味去疤痕消肿的药。

  正在抓药的张掌柜眉头一皱,问道:“昭昭儿,听说你娘在北门那边被人找到时,那模样可不堪得很啊。”

  “张叔啊,你也知道,咱们镇上的人都见不得别人好,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臭的。”昭昭笑,“只说你这药铺,就被人编排几多次卖假药了?那些人的话怎么能做真呢。”

  张掌柜脸色一滞,讪讪道:“那倒一ㄇ。再好的人在别人嘴里传个几圈,也变得不人不鬼了。只是……其时好些人都看见你娘了,近来又都说你娘……”

  他收了话音,细小的眼睛冒着精光,像是饿极了的老鼠,只等米袋一破,立马冲上去一阵啃咬。

  昭昭寻了个椅子坐下,幽幽道:“张叔啊,不瞒你说,我娘实际上比他们编排的还惨。”

  “还惨?”

  张掌柜停了抓药的行动,凑到昭昭身前,做出担忧的样:“窈娘认真脸破了?身上全是烂疮?”

  “比那还惨呢。”昭昭不禁哽咽,“我那后爹是个六品官儿,娶了个颇有家世的悍妻,他想纳我娘做小妾,却惧内不敢。于是他只好塞给我娘银子,让她先寻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有了他家的血脉,再寻由头收进门。”

  说着,昭昭眼里竟渗出泪来:“张叔,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我娘跟他是为了情谊,他却一心把我娘当婊子看,拿银子打发了事,一点真心都没有。”

  张掌柜被昭昭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你娘本就是婊子,人家官老爷肯花银子养着已是大恩大德。这未来若生下个男孩,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就有了?

  心里不屑,张掌柜面上却更心疼了,急遽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递已往,哄道:

  “昭昭儿你别哭啊,哭得张叔心疼……这有事儿说出来就好了,张叔听着呢。”

  昭昭握着瓜子,露出一个十三岁女孩儿该有的幼稚,抽着鼻子哭起来:“张叔,我是真心疼我娘……我娘身上全是些被折腾出来的疤痕,我问她怎么来的她也不说,厥后我娘忍不住才告诉我,那都是我后爹折腾出来的。”

  张掌柜心中暗嘲,你娘卖了十几年早就烂了,还指望被供起来伺候吗?难怪官老爷能看上你娘,究竟你娘那张白玉脸儿确实有几分惹人疼啊……

  “昭昭儿,你别哭了。”

  张掌柜听够了八卦,起身回去抓药了,嗤道:“这年头哪个达官显贵没点脾气差的时候?这男人在床上嘛……哎,说了你也不懂。张叔给你好好配药,你拿回去给你娘一喝一抹,保准胎像稳健,身上的疤也立马消了。”

  “那就多谢张叔了……这镇上的人都把我娘当婊子看,巴不得她越惨越好,”昭昭望着张掌柜忙碌的背影,含泪的眼又空又冷,“只有张叔你医者仁心,不等着看我们笑话。”

  在小孩儿面前当圣人真是舒坦。

  张掌柜被夸得嘿嘿笑,一开心就添了药的分量,连包药的油纸都多了两层。

  昭昭爽快地付了钱,转身离开时,稚嫩的脸上褪去了真诚感人的谢谢,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又世故的冷漠。

  她拎着药往回走,谁料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老子总算逮着你了!”

  还没来得及转头,右肩猛地一痛,肩上落了只枯瘦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竖起眉毛瞪着昭昭:

  “小婊子,你还我钱来!”

  他声音尖得像针,引得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好戏似地站了一圈。

  “李成衣,我欠你什么钱?”昭昭淡淡道。

  “你说你能梳拢你娘,让她从了我!”李成衣咬牙切齿,“这几个月老子银子花出去不少,却连你娘的面都没见上!你说她害了风寒未便见人,我蠢得竟信了,拿钱去送一个大了肚子的烂货!”

  “当初你怎么说的?”昭昭嗤笑一声,“你说你不图我娘色相和身子,只图她秉性柔顺才情无双,你说她是天上谪仙人误入凡尘里,岂论如何你都把她视若珍宝。现在翻脸就是一口一个烂货了?”

  李成衣原本有些口舌,眼下却被昭昭怼得语塞,便向周围哭道:

  “你们快听听这小婊子的歪理!哪有男人不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女人开心?纵使我用心不纯,也不是她坑骗我的理由啊。”

  他平日做生意太过精明,与街坊邻里相处不睦。见他吃瘪,各人纷纷冷嘲热讽道:

  “男人骗女人情感,女人骗男人钱财,各人都不是好工具,你又在装什么委屈?”

  “李成衣,你知道她是小婊子还敢信她,岂不是自找苦吃?”

  “你起色心犯魔怔,受骗点钱也就而已,逮着她个小孩子薅什么?”

  “就是,情场如赌场,赌女人就跟赌骰子一样,哪有输钱就急眼的原理?半百的男人还这么小气!”

  李成衣被说得满脸通红,狗急跳墙扣住昭昭的肩膀,作势就要拿手摸昭昭的钱袋。

  “老子从不做亏本生意,这钱你必须得还!”

  昭昭年纪小力气弱,挣不开他,只好下嘴咬李成衣的手腕。李成衣痛呼一声,气得抬手就给了昭昭一巴掌。

  别看他模样精瘦,手上力道却不小,啪的一声响,昭昭像片落花似地坠在地上。

  洁净的衣裳沾了泥,头上的簪子落了地,她嘴里渗出腥甜的味道,眼前晕乎乎地冒着重影,黑一阵白一阵,什么都看不清了。

  等视线终于明朗了些,昭昭才看清簪子掉在面前,她伸手想捡,手却被李成衣用脚死死地踩住:

  “还钱!”

  昭昭用力抽手,她越想挣,李成衣脚下力道越大,恨不得将她手骨踩断。

  却听咔吱一声,昭昭掌心一疼,那簪子居然断在了她手里。

  “脚拿开。”昭昭冷冷道。

  李成衣丝绝不把身子瘦瘦的小女孩当回事:“踩的就是你这个婊子。”

  险些是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垂首坐地的昭昭像猫儿一样将他扑倒,手里拿着断簪子就往他脸上戳,三下五下就在李成衣脸上留下了血痕。

  “打人啦!”李成衣疼得嗷嗷乱叫,向周围求救道:“打人啦……小婊子打人啦!”

  他一副受尽冤屈的样子,昭昭瞧了只觉得荒唐,手上行动越发狠厉,半点情分也不留。

  “只准婊子挨打,禁绝婊子还手?!”

  李成衣见昭昭发了狠,再不敢周旋下去,挣扎着就要起身跑开。谁料还没等他起身,远远的响起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陪同着几声高昂的鸣锣声,周围看客纷纷散开,恭顺重敬地垂首在路边膜拜。

  这是达官显贵外出才有的排场,瞧这架势起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官。

  和婊子盘算是小,冒犯权贵是大,李成衣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混着一身土滚到路边去。

  谁料刚扑腾两下子,枯草般的鹤发就被昭昭拽住,抬起头再见的是昭昭狼狈的脸。

  她手上还握着那截断簪子,啪嗒啪嗒地滴着血,是她自己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成衣急道:“昭昭儿,咱俩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可别挡了朱紫的道!那是要杀头的!”

  远远的漫起一阵沙雾,随风一吹就到了两人身前。待沙雾散去后,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开道侍卫已经映入昭昭眼帘。

  为首的侍卫长冷声喝道:“何人不回避?!”

  昭昭年纪小,没见过这种阵势,她微微抬起头,却见高头大马的侍卫身后是衣冠肃穆的随行仪仗,再往前望……

  再往前望是十六人并抬的软轿,透过那层如水如月的轻纱,隐约可见其中坐了两位朱紫。

  “放肆!”侍卫长甩了甩马鞭,破风的响声宛如一道惊雷在昭昭耳边炸开,“朱紫玉容,岂是你可窥探的?”

  说罢又用马鞭指了指昭昭和李成衣,对身后兵丁道:

  “不识礼数,冒犯朱紫,把这俩人押入大牢。”

  “是!”

  盔甲声噔噔噔响,几个兵丁就已走到了两人面前,昭昭心里想着对策,李成衣却慌不迭地尿了裤子,跪地哭道:

  “军爷……冤枉啊!小民走在路上,平白无故就被这小婊子一顿打,她揪着小民不放,这才不得已挡了朱紫的道!”

  侍卫长眯起眼睛审察昭昭,他不问李成衣所言是否属实,只问昭昭:“你是贱籍?”

  按大周律,入贱籍者,讼则必败,刑则必死,不行与凡人相提并论,乃通人言之牲畜。

  李成衣污浊的老眼冒出精光,趁昭昭不备一把拉开她的衣服,白嫩的肩头上不偏不倚地烙着印字。

  “军爷你看!”

  侍卫长移开视线,似乎多看昭昭一眼都市污了眼睛,不耐烦道:“把这婊子押走。”

  不等昭昭把衣服拉上,几个虎背熊腰的兵丁已经将她押住。

  大牢是个什么地方?人间的地狱!

  若没足够的银钱去赎命,怕是一生都要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腌臜地方。

  说到底,昭昭不外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再精明也只是小智慧。

  她慌了神,仍强作镇定喊道:

  “敢问轿上朱紫,人何以为贵?”

  侍卫长听她出言放肆,抬起马鞭就要打,谁知轿中居然传出两声清脆的叩响。

  昭昭见事有转机,又高声问道:

  “以强凌弱是贵?小错大刑是贵?”

  她没能把话说完,背后已经传来一阵剧痛,侍卫长不敢让她继续说下去,怒声喝道:

  “还不带走?!”

  痛。

  昭昭小时候挨过些打,自认是不怕疼的,可这一鞭子似乎将她劈成了两段,满身骨头都要碎了。

  她额上渗出冷汗,眼前晕乎乎地发黑,啪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身上的绳子被拽紧,那些兵丁可不管她的死活,只一味把她拴在马后,拖到大牢去。

  昭昭想,自己或许是要死了。

  意识消散前,昭昭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放她走。”

  是轿中传来的。

  拖行昭昭的绳子骤然松了,她伏在地上,背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

  侍卫长快步跑到轿侧请示,说了什么昭昭已经听不清了,片刻后,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轻轻的,慢慢的,带着一点懒。

  一双手捧起了昭昭的脸。

  居然是个女孩,与昭昭差不多年岁的女孩。

  “殿下!”

  一个侍婢小跑过来,目光落在少女捧着昭昭的脸的手上,洁白如玉的手不应沾染任何脏污,更不应触碰一个雏妓的脸。

  侍婢从袖中掏出帕子,想为少女擦手:“您这是做什么……”

  少女不言,只摇摇头,接过帕子一点点擦去昭昭脸上的脏污和血迹,似乎在看待什么珍宝。

  一个满身荣华如仙临凡的朱紫,和一个满身血污似蝼蚁的贱民。

  烈日当空,昭昭望着面前的少女,被抽干灵魂似地落空了。

  昭昭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身世,厌恶自己的肮脏。

  她突然很想哭,很想很想哭,却不是因为背上的伤发疼。

  而是因为眼前人实在太高尚,又实在太温柔。

  衬得她越发猥贱和肮脏。

  少女示意左右将昭昭扶起,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最后看向侍婢,葱白的玉指轻巧翻动。

  侍婢看懂她的手语,看向昭昭:“殿下问,你分属哪处乐坊?”

  昭昭垂首道:“小人不归任何一处教坊管。”

  言下之意,她是妓籍中最不入流的野妓。

  少女神色稳定,又以手势让侍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昭昭。”她顿了顿,“昭昭兮未央。”

  是灼烁辉煌光耀的意思。

  少女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昭昭的右手。

  那根断了的簪子被紧紧地握着,几缕血迹粘附在上,猩红裹着碧绿,哀戚又凄凉。

  少女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昭昭,莹白似雪,光洁如月。

  “郡主……”

  侍婢伸手想拦,却被少女一个眼神慑住,只好对发愣的昭昭道:

  “郡主赏赐,你还不赶忙接着?”

  昭昭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她慢慢地抬起手,哆嗦着接近。

  越来越近,险些能感受到少女掌心的温度,蓦然地,她像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你……”侍婢错愕道。

  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修宁。”

  身后的轿辇中,冷漠的男声再次响起:“该走了。”

  少女蹙了蹙眉,一把拽过昭昭的手,将白玉发钗塞进昭昭手里。不等昭昭说什么,便一阵云似地回到了轿辇上。

  侍婢冷横了昭昭一眼,丢下句“贱工具”也走了。

  轿辇再起,昭昭退到道旁回避,学着其余人一样膜拜。

  李成衣舔着脸凑到昭昭身边,赖笑着问道:“昭昭儿,适才那朱紫与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

  昭昭一只手握着断裂的碧绿簪子,一只手握着如冰似雪的素玉发钗,像是握着人生的两条路一般。

  众人垂首时,昭昭却抬起了头。

  她看见轿辇的轻帘被微风吹起,刚刚与她近在咫尺的少女与另一白衣少年并排而坐,两人宛如画中仙云中鹤。

  昭昭贪不够地看,似乎她向前几步就能挣脱所有猥贱和苦痛,尝一尝人间富贵的滋味。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察觉到了,笑眼与她相对。

  很快又移开了目光,似乎只是无意的一个回眸。

  直到一行人声势赫赫地走远以后,昭昭还留在原地,她脑中重复重现那个回眸,洁净明亮,慈悲柔婉。

  她卑微的心第一次涌出了一种力量,像铺天盖地的洪水般将她兜头淹没。

  昭昭知道,这是欲望。

  她再也不宁愿宁可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施舍和恻隐,也不想要任何人操控和影响她的命运。

  她要改命。

  许多年后,大周开国两百年唯一的女相立于丹犀阁,淡淡地说起往事:

  “那时我一无所有,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恨不得把整小我私家间都烧掉。”

  “昭昭,你做到了。”

  天子闻言轻笑,指了指阁前膜拜的无数文臣武将:

  “人间向你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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