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未随着内侍走进皇宫。
崇明殿,人皇正坐上方,姜未被赐座于下方。
人皇已经年老,金冠下是迷茫鹤发,逐渐污浊的眼睛,脸上的皱纹,纵使有真龙紫气呵护,比寻凡人长寿,但也终究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子胥,你我多年一别,如今孤却已年老,你却依旧如当年。”人皇苍老的声音响起,看着座下青衣素面的女子,似乎隔着茫茫岁月,望见了自己已经追不回的少年时光。
“四季更迭,春秋交替,生死轮回,道之内,终有归处。”姜未声音清淡,她没有点透这位人皇面对生死的惊骇不安。
纵使在她眼里,无论是多年前的那位少年皇子,照旧面前沧桑老去的人皇,都不外是道之内,渺渺众生而已。
所有人都市死。
纵使无数修士,苦心修行,贯彻阴阳五行,天地灵气,也不外是让岁月的流逝变的缓慢一些而已。
悟道,飞升,天地同寿。修士一生都在为这个似乎如传说一般的希望,前仆后继。
但谁又真正得道呢?
姜未也不知晓。
人皇并不在意面前人的淡薄,修士的一生,那样漫长,天资如她,那为数不多的少年时光,对于眼前人,也不外片刻而已。
“虽然一早获得消息,剑宗派人下山,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人皇抬眼,“你上次下山,已接近百年,如今,为何来了京城?”
姜未想到丞相府内,某个偷奸耍滑,一身懒骨的异端。
“师命难为。”她没有直接说出什么,人皇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姜未并不擅长外交,原本只计划打个照面,就此离去。这位人皇似乎一直在找时机留住她,姜未隐隐有些不耐。
她记得多年前,这位似乎并不怎么健谈。
直到外面传来消息,几个内侍,引着一众幼童,少年少女走进大殿。
一众人站成几排,不敢看向上座的人皇,面色惊骇不安。
其中有个最年幼的倒是不怯场,眼珠子直直地朝着座下的姜未看来。
一个女人。
“子胥。”正中央的人皇作声,越过一众人,朝着座下的青衣人看去,语气似乎比适才询问生死之事,另有些紧张,“你看看这群孩子。”
姜未闻言,抬眼对上人皇那双污浊的双眼,那双眼里是遮不住的渴望激动,另有几分彷徨。
她不知道这人要她看什么,但照旧转过头,把那群站在殿中,大巨细小的孩子看了一遍。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姜未视察这些人双眉间熟悉的痕迹,视线扫视着,和那个最年幼的稚子对上片刻,又移开视线。
她已知晓,这人要她看什么。
看未来的继续者,是否传有正统人皇该有的紫气呵护。
一整个大殿,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稚子,眉宇之间,有着几分淡色紫气,却也微弱,淡得像下一秒就要消散而去。
一个国家,整个皇室却险些没有了可以传承的继任者。
姜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转头对上座上那人已经昏暗的眼睛,声音平稳,“你既已知晓,不必再来问我。”
这答案不言而喻,在人皇的预料之外,遣散了众人后,他身形颓废,似乎一下就苍老异常,声音发颤,是显而易见的无力,“孤只是有些不信,不甘而已。”
他的孩子没有紫气呵护,是谁也不敢说出口的亡国之兆。
纵使他盛怒下,将一众钦天监杀了个洁净,但这个秘密,照旧让他如鲠在喉。
亡国,他闭眼之后,百官怎么办?朝廷怎么办?清闲了没多久的黎民怎么办?
又要战火纷飞,狼烟四起。
打多久呢?黎民又该流离失所多久呢?
“孤,承袭先辈意志,以仁治国,自登位以来,从未有一丝懈怠,不说一代明君,却从未做过一件昏庸之事。”人皇自言自语,抬头望向殿内的姜未,苍老的面容仍有不解,“为何孤的黎民,如今却要面临亡国之祸?”
姜未张口,下意识地想要用一句,皆有道法,非人力能阻来回覆,但现在,突然又觉话语苍白,一时缄默沉静。
她想起多年前,站在峰顶处,壮志凌云,语气兴奋地对着山川大叫,要让天子黎民安身立命的少年皇子。
迎来这个结局,未免有些残忍。
修士不能加入人界的因果,姜未隐隐知道,这人拉着自己看这一遭,那个不能言说的目的。
只是,她不能加入。
“子胥。”人皇突然作声,姜未抬眼,她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双眼已有波涛,照旧那样澄明,若不是那身冷寒剑意,这样的人,怎会一路独行孤冷至此。
“人间因果,自有缘法,总还彻底到山穷水尽之时。”姜未不知道人皇为什么突然一下豁达了许多,反而宽慰起她来,“你不要说,我懂。”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称谓过自己了。
“人间事,终究得靠凡人才气渡过。外界干预干与,总归治标不治本。”人皇脚步缓慢,边说着,往崇明殿外走去。
“孤相信,此劫终究覆灭不了孤的子民。”
那孩子眉宇间紫气微弱,却照旧有着一线生机。
至于那生机在那边,何时,何人?
此时他们并不知晓。
姜未看着这位人皇的背影,那激荡少年的影子逐渐散去,站在眼前的,简直是一位及格的,成熟的君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她感知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蓬勃的生命之力。
直到走出皇宫,她依旧在思索,那股力量是什么?
修士一步步走远,苍老的人皇站在宫墙上,静静看着,内侍给他盖上披肩,他轻咳几声,有些脱力般,撑住城墙,咽下了那些涌在嘴里的疑问?
好比当年发生了什么?折剑自毁为什么?好比那个消失的人,去了那边?
好比,这些就此不再见的空白岁月里,过得如何?
他没问,因为那些话,那些因缘,从未将他包罗在内。
他只是个活得久一些的凡人而已。
他有他的子民,那人也有她的道寻。
自此一别,尘归灰尘归土,他这个凡人,入轮回,愿她,也能登天梯,寻道不再寥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