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掌命女
年节转眼又至。弦京城里树木凋尽，霰雪飘零，是冬至了。宫檐下梅花琼萼，雪态冰姿，映着绮丽红墙，煞是悦目。
而此时的弦京城外候着一长队人马，一个身穿大氅、发髻修长的太监手握金黄圣旨，也被这雪冻得有些瑟瑟发抖，探长脑袋去看大雪弥漫的尽头。
朔风鼓舞，漫漫雪花悠扬翻卷，白茫茫的山坡上，一匹白马、一只黑驴正欢快地驰骋而来，少年端坐马背，穿着一件玄色秀原文的窄身棉衣，外罩深紫貂皮大擎，生得剑眉星目，五官极其俊俏，眼神却冷得很。
那太监连忙传令身边的人严守以待，他冻僵的脸上勉强扯出一抹敬重的微笑，准备迎接这位燕国来的使臣——
燕瑀的马停在那群人面前，那太监正想说话，便听马上的少年道：“公公是掌事人吧？这驴要生产了，烦请公公照看一二。”
太监愣了愣，半晌才迟疑地看了那撒欢的黑驴一眼，道：“小顺子，没听到大人的话吗，还不快去——小的有一事不知，大人为何是一人？”
燕瑀盯着自己被牵走的黑驴，回神道：“他们还在后头。城外天寒地冻，我们进城去吧。”
此时白茫茫一片的路上，一队马车停在路上，为首的侍卫高声喊道：“令郎，为何不把黑驴肉炖了给各人吃！”只可惜他家令郎早就舒舒服服地进城了。
燕瑀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走在一旁，便见一个身着红袍的女子拖着一架敞车慢慢往外走，她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红色，风一吹便单薄地鼓舞了起来，她的身体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从指尖直到脸颊全是污渍与血迹。
他打马自她旁边穿越而过，身上的大氅便落在了女子身上。
向阳温柔缓慢地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天地之间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边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他，浅浅地轻慢地一笑。
就此别过。
郦珠又转头看了眼那高头马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大氅裹紧了一些加速了脚步往城外走去。
城内此时乱成了一锅粥，守城的将士焦急很是：“那掌命女的尸首被人更换了！昨日都还挂在城门之上的…”
“住嘴！”那人看向城门进来的少年，一进来便新奇东张西望的样子，压低声音道：“燕国使臣到了，那可是陛下座上宾，传令下去不得声张，休得惊扰了贵客。”
这一场风浪悄无声息地已往了，郦珠也已走远了。
她一路到了城外的青灵山下，将敞车的尸首倒了出来，那尸首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是一个女人，面上的心情十分宁静，身上却是伤口密布，密密麻麻像是被扎成刺猬一般，脸庞上也留下了狰狞可怕的伤疤，殷殷鲜血流出将积雪都染黑了。
郦珠将尸首背在自己身上，慢慢地往山上爬去，罡风如刀，割得皮肤生疼，举目四顾一片荒芜，令人倍觉凄怆。
到了山顶，她将尸首放进早已挖好的大坑中埋上，将旁边的木碑插上，一字一句地刻下“北疆郦氏族圣女郦瑜之墓”。
倘若有人瞧见，必是要跌破眼镜的——郦族灭门后，乱葬岗的尸首一夜间便没了踪迹，原来是在这里。
世有郦族，生于北疆蛊毒深渊，常出掌命女，掌天下运势，帝王气脉。
郦族新一代的掌命女是郦珠的母亲，郦族族长，作为国师在皇宫看星宿知命运。
郦族群龙无首，便由精通蛊术的圣女郦瑜掌事，身为幼女的郦珠便无忧无虑，整日与族中同伴一同玩乐。
那一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郦珠和小同伴回到族中时，族里却来了好些不认识的人，高头大马，森冷的盔甲，手握长枪。
而为首的战马上，年轻的将军昂然端坐，战袍肃穆，玄甲明光，俊颜上充满了肃杀之意。
郦珠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他那双眼眸锐利如鹰隼，凛然森寒，犷悍而强势，高尚而威严，让人内心发慌，不敢直视。
而他看姐姐郦瑜的眼神，实在让郦珠不喜，她刚想问他们是谁，便被姐姐呵叱着“哪来的小孩，带走！”给赶了出去。
厥后她才知道，来的人是昱国上将军褚嬴，他意欲谋反篡位，找到郦族圣女郦瑜，不外是为了从掌命女口中的一个名正言顺而已。
郦珠第二日便听说，郦瑜痛斥他“毫无帝王之相”，一行人被赶了出去。
自那以后，郦珠的好日子便到头了，她被郦瑜日日捆着学习郦族蛊术与秘法。现在想来，姐姐那时就看到自己的命运了。
褚嬴登位为新帝的第一天，便派人屠杀了郦族。
今后世上再无郦族一脉。
而被郦瑜遣去小宛国服务的郦珠回来后，郦族血流成河，无一生还。
她前往弦京的乱葬岗一个个收捡了族人的尸首埋在了青灵山上，又连夜偷了挂在城墙上姐姐的尸首，一一埋葬。
那夜漫天的烟火，是她从未见过的辉煌光耀，无垠的碧落下，无数火光像星雨坠落，甚至烧焦了街道两旁的树木。
弦京城中热闹特殊，为了庆祝新帝登位，迎娶新妇，广纳后妃。十里长街，人如流水，马若游龙，灯火簇烈，香烟混沌，映得弦京如在仙境一般。
天边一声惊雷，映亮了雪地上的墓碑，每一个“郦”字灼烧啃噬着她的心，鹅毛般的大雪又落了下来——
郦珠倒在了雪地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呼吸微弱艰难，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面部神情萎靡，两眼空洞无神，显得神思模糊，气息奄奄。
凭什么我一族人黄泉枯骨，而你洞房花烛夜？
郦氏族人在上，我郦珠，与他不死不休！
雪飘飘扬扬落了一夜。
“咦，这里有小我私家！”
郦珠身躯冻得僵硬，她清浅地虚眼，只见一个青色的身影，那人凑近来将一旁的大氅盖在郦珠身上，他的眸色温润如玉，含着几分管忧。
她慢慢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