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人夸赞我的嫡姐孟书音与世子爷段昱成。

　　他们说孟书音是贵女规范，唯一的污点就是家中有个水性杨花的庶妹。

　　他们还说段昱成芝兰玉树，只可惜同未婚妻的妹妹有染。

　　可是只有「水性杨花」的我知道，娴静端庄的孟书音折磨人的手段有多可怕。

　　为了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使尽心机勾通上了段昱成。

　　被友人揶揄时他只笑道：「她算个什么工具，图个新鲜而已。」

　　可在我到达目的知难而退时，他却用力扣住我的肩膀，红着眼自嘲道：「在你眼里，我算个什么工具。」

　　1

　　「阿萄！快去游廊看看吧，你娘又让巨细姐抓住错处啦！」

　　与我同屋的丫鬟芙蕖站在院门口对我大叫道。

　　彼时我正跪在地上来回擦拭小姐每日踏过的门槛石。

　　闻言心中一惊，扔了抹布就往外跑。

　　我与我娘不愧是母女，她也跪在地上，紧紧抓住那磨得发白的袖口往面前的精致鞋面上蹭。

　　那鞋的主人却不耐地一脚踹到我娘脸上。

　　我娘跪得更低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孟书音，孟家巨细姐，现在一脸不屑地俯视着她，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懂规则的贱婢，怎么敢碰我的鞋子？」

　　我不忍心再看我娘那哆嗦的身体，飞步跪倒在她跟前。

　　「巨细姐，这是怎么了？您消消气罢。」我讨好道。

　　我指着鞋子深色茶渍故作惊讶：「呀，怎如此不小心，还不快下去领罚！」

　　我转头朝她使眼色，她这才反映过来，爬起来躬身退下。

　　孟书意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先她一步开口：

　　「小姐，我看最近凤仙花开得正艳，染出来指甲一定悦目呢。」

　　她被吸引了注意，不再追究这事。

　　于是我半跪在硬实的地上，替她染了一下午的指甲。

　　期间芙蕖曾拿来个蒲团，孟书意却嗤笑着说：「阿萄，你一个奴才，怎么还金贵上了？」

　　我冲着芙蕖无言摇头，试意她赶忙拿下去。

　　我可不想她因我受罚。

　　晚上我偷偷去了娘的屋子里。

　　她心疼地挽起我的裤腿，掌心重重揉着。

　　我们买不起化淤的伤药，只能靠蛮力将其揉开。

　　这样第二天再跪时就不会那么痛了。

　　生而为俾，下跪似乎是我们的天职。

　　侍奉要跪，做错要跪，领赏要跪。

　　而这满院的奴婢中，我同我娘是跪得最多的。

　　我娘满身是伤，我也不遑多让。

　　娘总说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不认命。

　　我不想一辈子匍匐于主人脚下，做个可打可杀的奴才。

　　近来连日阴雨，芙蕖病倒了。

　　替孟巨细姐梳头的重任交到了我手上。

　　梳头是个细致活，力道极有考究，重了会痛，轻了则会发髻松散。

　　怎样都是要挨打的。

　　这日孟书音要出门赴宴，想来这宴会极为重要，她一清早便起床易服梳洗。

　　梳头时力道稍稍大了些，扯得她一声哎呦。

　　我赶忙跪下来，准备迎接这几日因梳头挨得第六顿掌掴。

　　可她却只是透过镜子瞪了我一眼，饶有兴致地挑起钗环来。

　　这次出门她头一遭带上了我。

　　我毕恭毕敬地跟在她与医生人身后，偷偷抬头审察这座大宅院。

　　种种用料都极为考究，水榭楼台，一步一景。

　　孟书音一改往日在家中的跋扈，举止端庄，被贵妇们拉着手啧啧赞美。

　　她们说她相貌身段谈吐气质极佳，日后必能高嫁。

　　医生人将她拉到主家夫人跟前祝寿，她的端庄模样让那位身居高位的夫人也满意地连连颔首。

　　听她们攀谈，我才知道我们来的是肃王府。

　　纷歧会儿，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走近，他身材修长，眉眼疏朗。

　　孟书音羞红了脸，不停偷瞄那名男子。

　　她们称他世子殿下，原来是肃王世子段昱成。

　　芙蕖每次同孟书音出门，回来后便同我感伤他有多丰神俊朗，贵女们有多春心萌动。

　　孟书音也不例外，此时她羞红了脸迎了上去。

　　而段昱成只礼节性地微微屈身问好，闲庭信步地走到他母亲身边说话去了。

　　我难免发笑，抬头却被孟书音抓个正着。

　　那天回去，我因没撑好伞，让几滴雨飘上了她的裙摆而被罚跪三日。

　　在我险些快昏厥时，芙蕖来了。

　　她有些歉意地将我扶回房间，她说肃王府派人来提亲，小姐心情大好，她便寻了时机替我求情。

　　我昏昏沉沉地想，要娶了这种毒妇，那矜贵的世子爷可真可怜。

　　2

　　我娘偷偷来看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同我说了许多话。

　　什么为什么要托生到她肚子里啊，都怪她我才老是被欺负啊。

　　怪娘做什么？她也是苦命人。

　　我娘原是医生人院里的丫头，孟大人酒后瞧见我娘的相貌，不由分说便强占了她。

　　医生人其时快要临盆，为替肚中的孟书音行善，只毁了我娘的容貌，将她许给了府里五十多岁的马夫。

　　一看没了容貌，孟大人也没了兴致，将我娘抛诸脑后。

　　那马夫是个短命人，不外两月便染病死了。

　　我爹究竟是孟大人照旧马夫，其实我娘也不知道。

　　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发现怀了我时已快足月。

　　她只能狠心服下催产的药物，将我催生下来。

　　府里众人见我娘吃的药物，又瞧我只有一巴掌大，都以为我是早产儿。

　　娘说怀我时看着医生人吃葡萄，可把她馋坏了，心想这辈子一定要试试葡萄是什么滋味。

　　所以我叫阿萄。

　　「阿萄，娘对不起你啊。」

　　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把她搂进怀里。

　　一群大汉却冲了进来，将我娘连拖带拽拉了出去。

　　我被押到主厅，跪在孟大人跟前。

　　他品了口茶，不容置喙道：「阿萄，你以后就是这府里的二小姐。」

　　孟夫人一脸不甘，似乎施舍了我几多泼天的富贵。

　　「不日你便嫁去李大人家做妾，阿萄，你福气好。」

　　我稀里糊涂成了他们家从小被送去庄子上的二小姐孟书意。

　　我都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照旧阿萄好听。

　　阿萄，去做妾的话，阿娘一人该如何待在这吃人窝里呢。

　　孟书音恻隐地看我，语气漫不经心：「阿萄，别做麻雀变凤凰的美梦，你没这命。」

　　在她们眼中，奴婢命如蝼蚁，哪有好命呢。

　　那晚芙蕖翻来覆去，最后美意提醒我：

　　「阿萄，你日后要小心。

　　「我娘听夫人说，李大人家竖着走进去几十个小妾了，都被横着抬出来了。」

　　是啊，哪能有这种好事落在我头上呢。

　　孟老爷贪污官银被李大人威胁，他打起了孟家女儿的主意。

　　让贵家女给他做妾，听起来多气派。

　　而孟家独女孟书音已攀上了肃王府这棵大树。

　　于是不知怎地想起我这个自制女儿。

　　我问他：「我真的是您的女儿吗？」

　　他却笑了：「是也好，不是也好，有什么关系呢。」

　　他基础不在乎，他只想在能利用我时将我推出去。

　　3

　　世子爷要来做客，阖贵寓下忙作一团。

　　连我也得了身不算寒酸的新衣，被叫到厅堂服侍。

　　他生得真的极悦目，越悦目我越觉得孟书音那样蛇蝎心肠的人配不上他。

　　孟夫人让孟书音坐到他身边，他微笑颔首，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悦。

　　孟书音浑然不觉，只红着脸坐下，身体向他越靠越近。

　　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在主子面前忘了收敛不屑的心情。

　　但这次抓包的人酿成了段昱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吓得我马上垂下头。

　　外头的下人来报，说李大人来了。

　　原本站在角落的我立马被部署了个末端的位置坐下。

　　孟老爷躬着腰将他迎进屋。

　　他五十上下的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身高却足足有我两个这么宽。

　　李大人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挺胸走进来，在看见段昱成的瞬间敬重地双手紧握垂在身前。

　　段昱成不急不缓地起身，同李大人外交。

　　没说两句他就失去耐心，松松散散坐回椅子上。

　　李大人搓搓手，眼睛来回张望，「不知府中二女人是哪位啊？」

　　这人怎么连声音都如此难听？

　　我愣神之际，只听孟老爷焦急地唤「知意」。

　　差点忘了，我现在叫孟知意。

　　我低眉顺眼起身，被拉到李大人跟前。

　　「这就是家中那位要入您府里的女人。」

　　李大人直直盯着我的脸，又上下审察起我的身段。

　　「知意是吧，不知道何时能入府啊？」他摸着那几根稀疏的胡子道。

　　我脑子一转，饰演起了乖乖女儿。

　　「回李大人，小女也盼早日入府，只是不舍家中的父亲母亲，另有姐姐呢。」

　　说罢我假模假式地用袖子拭了拭不存在的眼泪。

　　孟家三人目瞪口呆，忘了做出回应。

　　不适时宜的笑声却响起，众人望向那皮笑肉不笑的世子爷。

　　「歉仄，突然想起点有意思的事。

　　「刚刚你们聊到哪儿了？何时入府是吧？

　　「既然二小姐如此恋家，我同李大人又有这连襟的缘分，不如就同一天迎娶吧。

　　「李大人，你看怎么样？」

　　一听世子同他称连襟，李大人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颔首回好。

　　他半靠在圈椅上，敲定了最后的时间。

　　三月后，我便要同孟书音一起出嫁。

　　客人一走，孟书音就冲到我跟前。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摆清你自己的位置，让你嫁就嫁，别想着耍花招。」

　　我不说话，她像是想到什么，笑得前俯后仰。

　　「你真是好福气呀，李大人…一表人才呢。」

　　「对了，你也好几天没见你娘了吧？最近风寒袭人，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呢。」

　　我又跪下，目光所及处只见她镶了珠花的鞋面。

　　「巨细姐，您行行好，能不能将我娘放了？」

　　她蹲下来，用尖锐的指甲一下一下戳我的头。

　　「等你出嫁后，自然会放了她。

　　「你就放心嫁吧，你娘我会付托人好生照顾的。」

　　「好生」二字，她咬得极重。

　　我凉意侵袭全身，瘫坐了好长时间。

　　4

　　我变卖了唯一的银钗，去外头换了酒。

　　黄昏，我给看守偏院的奴仆们殷勤倒上，换来与阿娘碰面的一炷香时间。

　　阿娘双眼无神地坐在地上。

　　一见我便踉踉跄跄跑来，「阿萄啊，是不是又挨打了啊。」

　　我强忍住情绪，慰藉她道：「没有挨打，娘，我现在是府里的二小姐了。」

　　阿娘听了这话越发担忧，拉着我问个不停。

　　我只说大人将我许给了李家，以后就会有数不尽的好日子过。

　　在我口中，没命活的妾室成了当家主母，猪头肉李大人成了风骚倜傥的令郎哥。

　　我娘不疑有他，欣慰地流泪。

　　「娘，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带你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