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雪刚迈上大桥,两只野鸭子从蒲草丛里迅速地游离,一只胆小的野鸭甚至飞了起来,在不远处的水面滑行。
是接近黄昏的时候,花教授上完课回家。
她一小我私家,平时来来去去总一小我私家。
在课堂上,她也是一小我私家,学生们眼睛里已没有光,他们不说话,面对着手机两手灵活自如地玩游玩。
花教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学生玩自己的,她上课讲自己的。许多时候,她讲老子庄子,讲屈原或者辛弃疾,学生就是老子庄子或辛弃疾。那些昔人在世,在聚精会神,而在世的学生却如死了一般。
时间的河流将把所有人淹没。花教授想到刚看完的书《The Hours》。可不,100年里作家死了,喜欢作家的读者死了。
这真是奇怪却真实的事情。花木雪教授不能相信这种事,但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一小我私家独居很久啦。她的先生随着儿子去了美国。他不愿意与子女离开,他决定去外洋养老的时间可以倒推至他60岁时。
他是目标明确的人。
她却要站在原地,在她的家乡与家乡坚守。这里是古都兰陵,如果她也选择离开,那么,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这个古老的国家,就没有一个她的亲人了。
这是一个何等严重的问题,那个理科生一点也不去想这样严重的问题。离开了家乡,去了异国,与孩子们在一起。她如果也这样随着去了,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有一条根就被拔除了。
她过了木桥,从一幢有着红色砖墙的别墅的后门,进到别墅里。这幢屋子其时也算是这个小区里最高级的屋子了,地下一层,地面三层。
这也是可笑的。许多年前,这屋子也就两小我私家住。她总是诉苦家里人少,儿子一离开这里,他带走了许多人,他的子女,目前拥有的他的子女,未来,另有更多,好比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她的孙子、重孙子,子子孙孙们。一去不回。
她有这种预测,他们统统一去不回。但徒唤奈何。那个理科生,也即她的老伴,欢快奋兴地追随去了,在异国他乡迅速地学会了开车,他像土生土长地一样,在陌生的山水间笑逐颜开。
这小我私家,早晚是要抛弃她的。两小我私家一个火星一个水星,水火不融。当年怎么谈的恋爱,怎么结的婚,那时候谈恋爱就是要结婚的,否则就是作风松弛。
她喜煌V在的孩子们,不想结婚就不结,养一只猫,把猫当孩子。
她进了门,开了客厅的灯。抬头看看,吊灯是古铜色的,有红木圆饭桌那么大的直径,垂下几十条缀满琉璃珠串的发光体,她描述不出来那灯的夸张与做作,像一个妆扮过猛的过时的贵妇。她关掉大灯,只留墙壁上的两只小灯。开了冰箱,准备做晚饭。她把眼睛瞄向冰箱中,找晚饭的食材时,明白听到有人在说话。
花教授!
她一动不动,想确定这声音是不是幻听。
花教授。
花木雪直起身,转过头看向身后,离她两步之外站着一个穿深蓝色风衣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容长脸,眼睛狭长,嘴唇上有一排胡髭。他的左手握着一顶紫红色的窄边草帽,右手伸向前帮花教授关好了冰箱门。
你?你是?
花木雪并没有显得惊讶,她的记性照旧相当好的。她肯定自己没有开着别墅的前后门,她也确定险些紧贴他的男人,她并不认识。
但他就站在她身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自己的学生?看年龄应该大学结业十几年了,那么是她儿子的同学?儿子的同学她都认识,至少男生她都认得,影象里没有这小我私家。
你是?花木雪又打开冰箱,她拿出一包海虾仁,一根西葫芦,一包山药手工面条。那人帮她关上了冰箱。
她上了两节课,嗓子很累,其实腿也累。
她一直是站着上课的,纵然上了点年纪,她也愿意站着上课,随时走动,纵然学生们都缄默沉静中玩手机,总有几个学生是认真听的,她为几个认真听课的学生坚持用演讲的方式上课。这样效果好,她这样对自己解释。
她去开别墅的后门。后院虽然在北面,但因为面积有100多平米,阳光比力富足。她的田园种了几十种菜,每周都有两个郊区种菜的农民匹俦来院子里料理她的菜园,她直接给他们开人为,她只吃得了少少量的菜,其他的都给了这对农民匹俦。
这对农民匹俦种菜像写诗一样,边边角角的蔬菜都横平竖直,又像绣花一样,庄稼颜色交织。他们说,教授,你就当花园一样欣赏着,这比花园还悦目。
花木雪走进后院,摘了几只熟透的番茄,又割了一垄韭菜。她准备用韭菜炒虾仁,番茄自然成熟的,不用炒,切开搁一点白糖,西葫芦最好做菜,焯一下水凉拌就行。
她眼见着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踩着晚饭点来到她家,她是不能赶他走的,他悄没声息地就进了她家,赶是赶不做的,而且,他如果有什么坏主意,啊,无非是想抢劫财物。那就给他好了,他如果需要的话,不用想什么手段,她不在乎她的一切财物。
她站在暖调的阳光下,身影投到红色的砖墙上,那里有一整面的铁线莲开得正足。或许有一万朵。她与孙子雷恩视频时,对着这面墙说话。
孙子雷恩说至少有一万朵铁丝莲。
他认识这花,因为他的家,在美国罗德岛的家里,有两万朵铁线莲花。他们一家住在大花园里。
我不用饭。那个男人,个子极高的男人踱着步子,时不时站到花木雪身后。
她不用担忧这个男人会用他的铁灰色的领带从她身后勒住她,瞬间要了她的命。
她独来独往,如果他这样做,他没有被人发现,他完全可以勒死她,在这之前取走她的一切财物,好比珠宝,好比要了存折的密码,好比60块金砖,那是30年来每年都买两块攒下来的,她有几多珠宝不知道。这些年来,作为一个著名的学者,她著书获得的酬金,她作为全国的公知周游各大讲学赚的钱,统统买成实物。这幢别墅只要了她很少的钱,那时,别人还在住福利房,她是第一批花钱买别墅的。
她不想在回家的时候在电梯或楼道里遇到任何人。
你叫什么名字?这位先生,你总有一个名字。花木雪问。
她已开始开电磁炉。
她不用煤气,厨房里只有一只电磁炉灶头。如果她煮工具忘了关灶头,到时间灶头就自动关了,没有任何失火的隐患。
我叫莫视。那男了声音像气泡一样。
莫?花木雪问道?
我的名字叫铈。金字旁,加一个市,市场的市。
这名字到是特别。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终于问了。你是一个很特此外人。
就算是吧。说吧,我静听你来的目的。花木雪说。
花教授,你快70岁了,还在教书。你原来的大学不任用你了,你被一所三流的大学聘用,讲的照旧老子庄子。我一直好奇,是什么让你一直不愿意离开讲台?而且,你一小我私家留在国内,来去孤苦,没有此外计划吗?
没有计划。花木雪面无心情地说。
她已把两个菜做好。面条煮好后捞进一只有两耳的红花碗里。她提着碗的两耳,放到桌上,又把韭菜仁虾及腌出汁液的番茄端到桌上。
番茄真的好,熟透了,但果肉很有弹性,一看就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番茄。
她开始吃晚饭。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5点10分。
你真的不吃点?花木雪问。
我不用用饭。莫铈摇摇头,转身看向一只棕色的书架,里面有几本尼采的书,他顺着书脊目光一一扫已往,尼采的主要著作《权力意志》《悲剧的降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论道德的谱系》等。
花教授是真正的大学问家,你这里的常用书不少是尼采的啊。我也研究尼采。
是吗?花木雪教授赞同道,显然她不计划对这个不速之客太过的热情,她不惧他,但也不接待他。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哦,果真有《庄子新解》。莫铈自言自语:庄子继续老子学说提倡自由主义,蔑视礼法权贵而倡言逍遥自由。这小我私家,不简朴。他取出了这本书,翻了一下,内有《齐物论》《逍遥游》和《大宗师》。集中反映了此种哲学思想。
有短暂的缄默沉静。屋子里只有墙上的钟在嘀哒嘀哒不紧不慢地走。
花木雪吃好饭,把碗碟放到水池里。然后,她用银质的有木柄的锅煮水,泡上一杯金骏眉加上六安瓜片加上大红袍,她总是喝混淆茶。
花教授,我与你打一个赌。我认为你会同意我与你打一个赌。莫铈已坐到花木雪劈面,红木圆桌边只有两张高背雕花椅,垫了墨绿的团花软垫。
莫先生你请说。
我与你打一个赌,拿你的命当下注。
莫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花木雪抬眼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我私家的眸子是重叠的。玄色的眸子上另有一个灰白的眸子。
是一个远国异人。花木雪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也相信一定有远国异人,他们是远古时代的人,他们中的亿兆分子一,也即会有一小我私家被时间的漏洞抛到时间的末端,与现代人混在一起。
你将两全为二。莫铈似乎在斟酌怎么表达。
两全术?如此?我将分为两小我私家?花木雪惊诧莫铈如此离奇的想法。
以花教授深渊博学,难道不知道有两全术一法?
莫非你也是一小我私家的两全?花木雪吓得瞪大了双目。她的眼睛有些凹陷,目光清澈无辜。这让她看起来很是幼态。
莫铈说:其实,花教授你一直清楚自己,你的人与精神一直是疏散的,你的内心的富厚远比你泛起给学生的要富厚万倍。你不属于芸芸众生,你是一个可以穿越古今的人,只是你找不到外力。
这个?我虽然?我有时真的希望……其实我对生命的存续是不在乎的……一向冷静,在教堂上口若悬河的花教授语无伦次。
对,对对,你说的极是,其实你是超脱的,你对于庄子的研究让你超脱于生死。你悟道已久,你的生命里有一部门是大自然的结晶,像植物一样,像飞鸟一样,你的心性在大自然痛快酣畅自如,但在芸芸众生里,你谨小慎微,缩手缩脚,你掩盖你自己,无法放松,你给别人的印象是严肃的一个学者,但其实不是,你真实的心态是一个孩子。
你?你是谁?花木雪问道。
这一点很违逆她的个性与习惯,她从来并不体贴他者。
别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性格如何,作派如何?是一个假话者照旧一个伪装者,她并不体贴。但,并不代表她不识人。她对于人性参透之深,让她有些失望。她并不希望自己太过于智慧。
我想你应该猜获得我是谁?
你是一个两全?那么,两全术是可以的?而且,为什么是我?你在这样一小我私家间景致最美的季节,来告诉我,我可以抽离自己,两全去另外一个地方。你吃准了我愿意去赌一回,但价钱呢?我知道你是需要交流条件的。
嗯。你不必迅速允许我,我呢,也想着我需要什么。对我来说,考察你,跟踪你,虽然,我跟踪你的这几年,你是不知道的,你无法知道我的跟踪,因为我不需要现形,我也不需要,好比吃工具,呼吸……
你是那只猫?花木雪突然说出这句话。耳边传来这句话,她为自己的声音受惊。
何以见得?
在这个小区,有一些流浪猫。其中有一只与你很像。
与我很像?莫视哈哈一笑,声音更像沼泽池里往外冒出的气泡破裂声。
你简直像我在小区经常见到的一只猫,玄色与黄色相间,四条腿四种颜色,其中前面的右腿整条是黄色的,脸以鼻子为分界,一边黑一边黄。
这是怎样一只猫,这么有创意。莫视问。
简直与众差异。更差异的是每次带了猫粮分给众猫,这只猫抬头挺胸,不吃嗟来之食。
哦,你确定它就是我,因为它不吃猫食?
你没有欲念吗?吃工具是本能,呼吸是生命最重要的体征,那么你是?花木雪的眼光蓦地一亮,显然,她有了答案。
莫铈看到她美丽的眼睛有灼烁,知道她有了答案。是啊,她是一个研究庄子到了骨髓的人,她就是庄子的心跳。她知道了,人可以抽离肉体,成为一股清气,这股清气淡雅时无形无色,混沌时是灰色的云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猫,焉知猫……莫视沉吟了这么一句。
深秋的天气,空气清闲,天空湛蓝。这也是花木雪今晚没有看到有人进她别墅的原因。
告辞!随着莫铈的一声告辞,花木雪这次听到了门边隐约的风,门边悬挂的和合二仙的立轴的边缘有一丝震动。
这么说是真的了。
那么,如果能够两全,她想让两全去那里呢?而莫铈的交流条件是什么呢?会不会有什么让自己万劫不复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