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程于归的回覆，二人脑子还没来得及反映，膝盖却已先行一步地落了地，他们以头叩地，张惶道：“小……小人口无遮拦，殿下恕罪！”
谁能想到单纯在大街上吐槽几句，就能碰到说到就到的曹操啊！
程于归微微挑开车帘瞟了车外一眼，是两个粗布儒生，破旧的粗麻衣上打着几个补丁，那两人没有骗他，他们确实是今科学子，准确来说，是今科寒门学子。
也难怪，因兰成重视文举，全国走文举路线的士子数不胜数，能考到京都来加入秋试已实属不易，况且这两人一看就是没有财力又没有人脉的，能走到今日一步全凭实力，如今却耳食之闻四皇子要在诗宴上泄题，又年轻气盛的，免不了要牢骚抨击一番。
想到这，程于归不觉眼底浮现一丝恻隐，他低声问：“你们是觉得，本殿办了这诗宴，便会将试题偷偷见告今科学子，惹得科举不公？”
“小人不敢！”二人又是重重一磕头：“殿下明鉴，小人……小人不敢妄测！”他们深知，刚刚那一通评说就已经十分惊人，如今若是再惹毛了四殿下，别说是举人朱纱帽，就是项上之物，都不知能苟存多久！
程于归见吓到他们了，咳一声以示自己并未生气，他轻笑道：“你们不必如此紧张，本殿随口问问而已，你们放心，今岁科举，必以才为举，绝无偏私！”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满腔少年气，说着，又冲前面喊了句：“去五凤楼！”
“是！”辰宇的回覆铿锵有势。
二人匍匐在地上，听着马车声渐行渐远，才敢颤颤巍巍抬起头，看着车后洋洋洒洒的灰尘，长吁一口气。
他们不觉已出了一身虚汗，小命总算是没丢，不外这四殿下……还真是同听说中一样……阴晴莫测啊……
五凤楼前，一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紧随着的另一辆也随之停下。一个小丫鬟从马车前部拿下小板凳放在车边冲车内喊道：“公主，到五凤楼了。”
帘幕被徐徐揭开，马车中款款走出一个薄纱半掩面的秀丽女子，女子一身杏色海棠对襟袄裙，脸上淡淡的面妆衬得高尚典雅，一双笼烟眉给她添得几分西子之风，似乎生来即是蹙着的，她的眉心落下浅浅朱砂，她即是兰成三公主，程宛央。
见程宛央探出了身子，小丫鬟忙伸手去搀扶她：“公主，小心些。”
等程宛央下了马车落定在地上，她一抬头望楼上的牌匾，隐隐听见了楼堂深处传来的喧闹之声，心中不由微微愣了一晌，自阿舒去世，她可是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喧嚣之地了。
想起阿舒，程宛央不禁又伤感起来，阿舒即是祈安九年的状元郎周望舒，举世皆知他为天纵英才，风华绝代，才学无双。
那一年他高举状元，披红袍，挂锦鸡，骑在高头大马上游街，好不意气风发！
程宛央就是在这五凤楼上瞧见了他，那一刻，他便在她心头拂起了阵阵涟漪，这股涟漪愈演愈烈，最终，终身绕梁。
厥后，周望舒入朝为官，程宛央就时时加入宫廷宴会，只为能与他多多接触，奈何她是天家的女儿，不似得其她女子般能够勇敢追爱，她告诉自己，要矜持，要理智。
幸亏，周望舒也不似寻常书生般木讷，他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公主也早就蒙生好感，最终以一曲《鸳鸯双嬉》向程宛央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周望舒向兰成帝求娶程宛央的那一日，一改往日在朝中做言官进谏时只言不让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不已。
他耳尖稍稍泛红，跪在金阶之下直着挺拔的身子，他双手端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声音温和又坚定：“陛下，微臣心悦三公主殿下，今惶遽求娶，若三生有幸偶得公主，微臣必尽其能护三公主一世周全，天地为鉴，终身不负！”
其实，程宛央对周望舒的意思，她早早就对父君提及过，兰成帝对这个女儿一直心怀愧疚，总想着从一些方面弥补她，又一见周望舒样貌才学品性都不差，早就做好了顺水推舟遂了这对伉俪，却照旧忍不住添了句：“孤现在将宛央嫁与你，以后若是日子久了，相互厌弃，另觅新欢也好，重寻美人也罢，都禁绝使得她困顿于后院之争，你若是不想要她了，就将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到孤的身边，知道了吗？”
周望舒闻言，不知那边又来了一股勇气，恢复了往日做言官时的硬气：“陛下，微臣言护公主一世，那即是青丝白头，一生一世。娶得公主后，微臣再无纳妾之想，今日如此，他日亦当如此！”
他顿了顿，似是又恐兰成帝不信，接着道：“微臣愿以性命起誓，若是日后令三公主受半分委屈，那便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其实，兰成帝不外随口一提而已，没想到这书呆子竟然拿出了做言官的架子，还下此毒誓，兰成帝心中难免又添了几许欣慰。
他点颔首，笑道：“好！周卿堪此任！那孤今日便为你和宛央赐婚，擢令婚期为下月十八。”
“微臣谢陛下隆恩！”
……
当举国都洋溢在三公主大婚的喜悦气氛中，这气氛却如同昙花一现般消失殆尽。
就在大婚前三天的时候，周望舒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驸马郎突然不见，举城皆慌。
等兰成帝发动全城禁卫在野郊空谷找到他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他死得极为凄惨，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上衣衫已是破烂不堪，周围的血迹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太医诊断后，只是叹息着说应是遇了狼，周学士一介文臣，不敌，便……无以生还。
太医将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程宛央的眼睛。
程宛央听着听着，恍如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又似乎置身冰窟，眼泪一时间汹涌而出，竟忘了自己天家女儿的尊贵身份，她掉臂仪态地冲上前去抓住太医的肩膀，吼道：“你骗我！怎么会遇到狼！阿舒怎么会离开我？！他向父君许诺过要护我一世周全的，违诺便三界除名，永无轮回！你快把他救醒过来！他只是睡着了！他不会离开我的！”
或许是太过于激动，急火攻心，程宛央一下子瘫痪在地，双手掩面：“他不会离开我的……！他不会离开我的……！”
太医忙欲伸手去搀扶，可又碍于程宛央是女儿家，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纠结之际，程宛央一下子双眼一闭，昏阙了已往。
太医见状，不敢再犹豫，忙冲外面大叫着：“快来人！三殿下晕倒了！”几个侍女张皇进来，手忙脚乱地将程宛央抬到了床上。
待兰成帝亲自到公主府看望了憔悴的程宛央，也是无尽的忧心，父女俩就这样相顾无言地看着，程宛央突然虚弱张嘴：“父君，阿舒他真的……”
她眼中明白另有丝期望祈求，可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兰成帝无奈颔首，她的眼泪又是一涌而出。
所有人都跟她说阿舒已经死了，可她偏偏傻傻不愿相信，她平复了很久，才抬头抽噎道：“父君，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