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路遥
瑶光随着她们一路走走停停，已经连续赶路了五六日。
一路颠簸，马车行驶过汴梁、昌源，才堪堪到达了京城。
前去京城的路，并非一帆风顺。
水患已至多日，昌源、汴梁等富足之地，暂时还未曾被波及，可一些南边的黎民，可谓是水深火热，他们聚集在一起，向周边的地域彷徨。
有狼子野心者，乘隙煽动群众，捏造出‘大盛山河易改’的传言，在元阳城中纵火，起兵谋反，砍杀了预开南城门逃走的元阳府通判。
黎民见了此幅场景无不心寒，且不说元阳城的黎民，仅是家中妻儿老小亦能全部抛下，这样的人品和行为，如何当得起通判？
朝廷中的赈灾粮迟迟未到，无人在意他们的死活，连带着性命都堪忧，为让家中妻女能吃上一口热饭，他们被迫之下只得加入匪军。
瑶光她们路过一个乡村时，隔着窗帘，便能看见几个匪军掠夺黎民的粮食，乡村中本就人烟稀少，那匪军彪悍，即是连农妇家中的女儿都要掳走。
几个匪军见她们车马特殊，正准备上前搜刮，却在看见马车后随着的数十个卫兵，才堪堪止住脚步。
有些流民见她们这边匪军不敢过来，无人骚扰，便一窝蜂地挤过来，想求求菩萨心肠的仙子，能否赏他们几口饭吃。
他们衣着脏污不堪，满身散发着一股恶臭，傅婉夕只是做出嫌弃的心情，随行的卫兵便杀了好几人，震慑住了他们前仆后继的身子。
烂泥上，短肢跟头颅聚集在一起，发出作呕的腥味，瑶光只是掀开帘子，便见着一个头颅直对着她，一双渗出血的眼睛死不瞑目般，像恶鬼一样紧紧的盯着她。
恰似置身地狱之中的场景，犹如带血的利刃一样，日日悬挂在瑶光的心口上，扰得她夜夜梦魇，加上路途漫长，雪色寒凉，她逐渐地染上了温病，吃什么便吐什么，越发虚弱起来。
晚上睡欠好，一闭眼即是白昼里瘆人的场景，身上明明饿得使不上力气，可一旦闻见饭菜的气味，喉中便隐隐作呕。
有时候身子饿到虚脱了，她便枯坐在马车上，捂着自己的腹部，默默流泪。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傅上淳。
想他如今在干嘛，想过些日子能见到他，身体是不是就会好些，想跟他说，她在路上遇见了他的胞妹。
可是，如果可以，她真的再也不想出谷了。
傅婉夕听见她的病状时，颇为不爽地皱了皱眉，都有些懊恼带着她了。
可她照旧将热药送了已往，瑶光喝过药后，逐渐有了些胃口，又调治两日后，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不再像从前一样问东问西，性子也缄默沉静了些。
每每傅婉夕好不容易拉下脸与她搭话，她经常只回了一半话，便眼神呆滞的望向远方。
傅婉夕越发看她不爽，可到底没有将她丢下马车。
抵达京城后，瑶光随着一同入了公主府，这几日的翻山越岭，折磨得她身心俱疲，唯一支撑她的动力，即是想着能快点见到傅上淳。
良玉将她带到住处后，仔细嘱咐了些公主府的规则，正要离去之时，却被瑶光喊住。
“良女人，我何时才气见着他？”
良玉沉了沉眸子，本不想多搭理她，可见着她这些时日吐得那般可怜，说话语气也不由的软了些，“将你带来京城，本就是公主的意思，若公主未曾付托，你便不要多问。”
冥冥之中，她总感受瑶光跟正常的女子不太一样，她眼里总是没有尊卑之分，不会与公主保持距离，说话也未曾用过敬语，每每要她训斥才会有所收敛。
在来京城的路上，还将自己肩负中的馕饼递给在啃树皮的妇女，若非她身后有卫兵随着，只怕就地便被扑上来的流民撕成碎片了。
其时她便觉得十分不解，纵然给了那妇女，又如何，既不能救她一命，说不定等她走后，馕饼连带着那个妇女，都市被流民分而食之。
在乱世之中，恻隐反而招致祸根。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路上来对她未曾有过好脸色，瑶光只怕是早就厌恶了她，如今竟还愿意同她说话。
她压下心中的惊奇，很快便离开了。
屋内炉烟袅袅，传来阵阵暖意，将背床的雪都融化了，窗外的天色徐徐变黑，只有屋内的烛火还在闪动着。
瑶光呆坐在床榻上，指尖掐着指腹，隐隐发白，她脸上虽无心情，可照旧无法抑制的露出一丝忙乱。
宋婶曾跟她说，外面的世界吃人，尤其爱磋磨她这种未经人事的女子，从前幽谷里也简直有几个女子出去了便从未回来，可她其时也是将信将疑，究竟幽谷之中从未传出过杀人一事。
谷民们虽然有些封建顽强，可人心简陋是好的，偶尔是因为哪家乱摘了菜，而骂上两句，脾气再差上一些，便也只是动些拳脚功夫，从未闹出过人命。
她对战火的残酷，只停留在谷长的口头诉说上，可他讲来讲去也始终只有那两句，她心中虽埋下了谷外不宁静的想法，但简陋也是跟莫婉一样，憧憬谷外未知的世界，认为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另外一个世外桃源。
如今出来一趟，算是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这几日，她亲眼看着有人趴在地上冲她喊着救命。
她虽畏惧，但照旧想要上前帮她一把，却被身旁的卫兵拦住。
“公主说，瑶女人若是再多管闲事，便不要去京城寻人了。”
他们冷眼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心情。
而她生生止住脚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咽气。
人命在她面前竟然这般轻易的就断送掉了，居然会比坟头的草木还要轻贱。让她觉得，死的不是人，而是畜生。
更让她觉得瘆人的，是只有她觉得这样是不正常。
傅婉夕、良玉、以及那些护送的卫兵，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惊骇的神色，甚至有些漠然，像是有些事不关己，恰似人天生就该分为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命就是比一些人要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