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你家里发生了些变故,”元嘉帝问,“倒底是出了什么事?”
玉宝林思及昨日阿雪所言,只笑道:“其实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先是妾的妹妹亲事不顺,厥后父亲又不小心摔断了腿,约莫是时运不济而已。”
藏在袖中的手却攥成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几道小小的月牙痕迹。
元嘉帝却忽想起前几日早朝时候,有个小官状告郁氏,说是倚仗着贵妃,纵容家中小辈欺侮良家妇女,强抢为妾。那女人不从,怙恃也不愿,就命随行的小厮把人家父亲的腿给打断了。
“是不小心照旧有意为之?”元嘉帝笑问,“你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风吹得满园子草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玉宝林忽想起昨日阿雪的话。
“若皇上问宝林,宝林父亲的腿是不小心摔断的,照旧有人有意为之,宝林当如何作答?”
“自是答有意为之,”玉宝林其时脱口而出,“郁氏羞辱我妹妹在先,打断我父亲的腿在后,天理昭昭,他们眼中可有王法?我定要向皇上禀明实情,请他为我妹妹、为我父亲做主。”
阿雪却摇摇头,问:“宝林可有想过,从宫外送信进来,到宝林您的手里,且不说需要费上个三五日,只说这信能到您手里,就说明郁贵妃基础不怕您向皇上陈明实情。”
“再说,京城之中,言官甚众,盯着郁氏一族要揪堕落处来的也不少。三五日里,定有人将此事告诉皇上,”阿雪又问,“而外头并没有传出一点皇上罚了郁氏的风声,您说,这是为何?”
玉宝林无法回覆,只恨声问:“如此,我家中之事便这样算了吗?”
阿雪笑道:“自然不是。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①
“宝林您虽有报仇之心,却不能让人看出来。况且您如今实力尚弱,更应当徐徐图之。”
玉宝林问:“那你以为我应当如何回覆?”
“不做回覆,”阿雪道,“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一来,既无欺君之罪,皇上也能够知晓此事是真,且宝林您的处境也十分艰难,是一石三鸟之举。”
日头徐徐升高了,日光从院子外面照进来,玉宝林的面颊浸在淡金色的日光里,雪青色的罗裙却沉在灰黑的阴影中。
“多谢皇上美意,”她垂首笑道,“不外事情已经发生了,妾也已经托人送了银钱出去,给家中怙恃弟妹寻了宅子暂且安置了下来。”
“皇上您既有怜贫惜弱之心,”玉宝林又拉过一旁的张采女,“不如为张采女请个太医瞧瞧。臣妾今日来园中放纸鸢,瞧着张采女的状况颇有些欠好。”
“臣妾虽有心为她请太医,然而囊中羞涩。”
亭外的芍药花在风里摇曳,火红的花海随伏着,似乎随风飘动的石榴裙裙摆。
张采女身上银红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空洞洞的,十分呆滞。
“她的癔症还没好?”
玉宝林叹了口气:“没有,而且妾瞧着,似乎还愈发的差了,还望皇上怜惜。”
元嘉帝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倒是和她关系还不错。”
玉宝林笑道:“从前妾刚入宫时,蒙了张采女的照拂,如今自是要回报一二。”
檐角上坠着的铃铛一声声响着,古朴混淆着清脆铃音似乎连接着久远的已往与现在。
元嘉帝缄默沉静良久。
终于,他望着玉宝林那双长而上挑的凤眼,笑道:“你既有孝心,又知恩图报,朕瞧着宝林的位分配不上你,”说罢,朝一旁的内侍到,“德全,朕有意升玉宝林为玉秀士,你去让翰林院那边拟旨。”
“奴婢晓得,”德全忙应下,又向玉宝林笑道,“恭喜秀士了。”
玉秀士也忙向元嘉帝道:“妾叩谢皇上天恩。”
“起来吧,”元嘉帝抬手,“今日朕就去你宫里用膳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玉秀士忙作欣喜状。
阿雪看了玉秀士一眼。
玉秀士会意,冲她道:“还不快去明空阁付托春芳她们备膳?”
“诺,”阿雪忙应下,“奴婢这就去。”
说罢,又给了眠棠一个眼神,忙和眠棠、张采女一道退下了。
元嘉帝留意到一旁摆的画架,看了上面的画一眼。
再寻常不外的纸鸢芍药美人。
“皇上以为如何?”玉秀士笑道,“妾计划过几日就把这画送出宫去。”
元嘉帝想了想:“说好欠好,说赖也不赖,”又看了玉秀士一眼,“朕明日再给你请个画师,画一幅更好的给你家里送已往吧。”
玉秀士立刻欣喜笑道:“妾多谢皇上!”
日落月出,日升月落。
光影幻化间,已过了三日。
这几日,元嘉帝都招玉秀士侍寝,内侍监也在收拾玉秀士即将搬进去的玉华宫。
五品秀士虽仍旧不能拥有自己的宫殿,却可以两人合住一间,而且玉华宫的陈设也比明空阁好上许多。
玉秀士刚领了封爵的圣旨,钱宝林就从院子里慢慢走出来。
路过的时候顿住脚步,幽幽刺了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闷葫芦里装炸药,外貌上瞧着不声不响的,背地里倒是妙手段。”
又看了眼玉秀士头上带的金镶玉双飞燕步摇,酸道:“不外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也别太招摇了,小心哪天给人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小命都不保。”
“宝林慎言,宝林您贵为六品宫妃,言辞之间应当谦虚谨慎,”阿雪道,“且如今玉秀士品阶比您高,您见到她应该好声问候才是。”
“你,”钱宝林翻了个白眼,“我哪里轮获得你个二等小宫女的教训?”
玉秀士得宠当日,就让春兰领了阿雪去内侍监挂号,换了腰牌。
如今她已经是二等宫女了。
“那若是我说的呢?”玉秀士微微抬眸,淡淡瞥了钱宝林一眼,“我这些时日可一直等着钱妹妹的问候呢。”
钱宝林忿忿。
却也只得弯腰屈身:“玉秀士安好。”
玉秀士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昂起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句话,钱妹妹应当共勉才是。”
“都说风水轮流转,有没转到的时候,可也总有转到的时候。钱妹妹,你说是不是?”
“……是。”钱宝林垂着头,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一个字。
风吹梧桐,叶落满地。
然而,等回到自己院子里,大门一关,玉秀士便立刻向阿雪笑道:“怎么样,解不解气?”
从前钱宝林得宠的时候,她和隔邻的王采女可没少被她挤兑。
连带着她身边的几个小宫女有时候都给冷嘲热讽。
阿雪笑道:“解气。”
不光是解气,在搬到玉华宫之前也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这三日,玉秀士虽得宠,可封爵的圣旨还没下来,钱宝林就抓着这个时候找了好频频茬儿。
如今可算是牢固了。
真正让阿雪担忧的,是玉华宫里已经住着的苏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