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轻鸢（一）

　　从藏书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暮色微垂，天边坠着几颗淡淡的星子，一轮牙白的月亮挂在东边的枝头，像是宫妃发髻里最不起眼的珍珠。

　　“明雪，你回来了，”见她进了门，珠纱忙已往，“春兰说让你回来了到她那儿去一趟呢。”

　　“她现在可在房里？”

　　“似乎刚给宝林煎药去了，”珠纱道，“你去厨房看看。”

　　阿雪谢过她，往厨房走去。

　　厨房在三个院子接壤处，紧贴着明空阁后侧的宫墙，离玉宝林的院子最近，开了院子侧面的小门就能到。

　　厨房的门没关，远远地，阿雪就看到春兰拿着蒲扇，扇着药炉底下的火。

　　她的脸热的通红，汗珠子从额头上渗出来，滑过面颊，沾湿了衣襟。

　　清苦的药香飘出来，白气腾腾往上飘着，还带出来些水汽。

　　“春兰姐姐，”阿雪走近，笑道，“姐姐放着我来吧。”

　　说着，找了个杌子坐下，从旁边找了一把蒲扇，一起资助。

　　春兰见是阿雪，笑道：“我刚煎了药要去找你呢，你来得恰巧。”

　　“姐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交接？”

　　“是这几日频频失事，”春兰放下扇子，拿了布巾裹着手揭开盖子，“我同金环、珊瑚她们说起来的时候，她们说是不是流年倒霉，亦或者是明空阁里有什么脏工具，提议找个羽士巫婆什么的过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盖子被她随手放在一边，蒸汽腾起冷却形成的水珠在盖子里侧滑落，带出一点淡淡的药味。

　　“我觉得不妥，”阿雪道，“我总觉得怪力乱神之说不行信，更况且弄欠好还会引来祸根。”

　　“汉代有一位卫皇后，就是因巫蛊之名而死。”①

　　“羽士巫婆之流，有没有用且不说，万一给人寻着把柄、说几句闲话，传到皇上那儿了，麻烦可就大了。”

　　见药煎好了，阿雪放下手里的扇子，给炉子熄了火。

　　“我也是这个意思，”春兰一面把药盛到碗里，一面笑道，“我果真没看错，你虽然才入宫，行事却是个有章法的。往后再遇着事，我也有个商量的人来了。”

　　“姐姐过誉了，”阿雪道，“姐姐是想找我商量宝林娘娘的事？”

　　春兰叹了口气：“我想你也听院子里的丫头们提了，今日宝林家里才送了信进来，说失事了，问宝林借些银子应应急。这原是应当的，下午我也已经托人送出去了。”

　　“只是宝林原本月钱就不算多，加上上面的层层克扣，再送出去些，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且，宝林家里的事和郁贵妃有些关系，若宝林一直这样忍下去，让皇上连后宫里有这么一号人都想不起来的话，日后……”

　　恐怕境况会更糟。

　　虽然春兰没说下去，阿雪却已经猜到了。

　　“所以姐姐计划如何？”

　　“我想着无论如何，都先得让皇上记起宝林，只宫宴上随口给赏赐那样的水平，是万万不够的。只是，另有一点。”

　　“宝林脸上的疤你也看到了，”春兰道，“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明雪，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阿雪却笑：“姐姐虽然来问我，心里却怕是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

　　“你果真聪慧，”春兰笑道，“只是我只想到了些宫里妃子们使惯了的俗套法子，像是蒙了面在湖心亭上起舞、在画舫上唱曲儿一类的。”

　　“可这些法子，我们使得，别人也使得，”春兰道，“而且摘了面纱，宝林脸上的疤就露了出来，好好的脸上有一道疤，难免叫皇上扫兴。”

　　阿雪思忖片刻：“既是担忧突然摘了面纱让皇上扫兴，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他看到。”

　　“我记得《孙子兵法》里有句话，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②

　　“唐代李义山也有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雨打残荷，倒是比那些完整的荷叶更有几分韵味。”

　　“宝林脸上的疤痕也是如此，如果用得好的话，不仅不会扫兴，还能让皇上印象深刻。”

　　春兰点颔首：“有几分原理。”

　　阿雪又问：“我昨日去宝林房里的时候留意到宝林房里似乎有纸鸢，这是什么缘故？”

　　“宝林家里头从前是开鹞子铺子的，宝林特意做了纸鸢放在房里，说是看到纸鸢，就似乎回抵家中一般。”春兰解释。

　　阿雪笑道：“宝林既然会做纸鸢，那就好办了。”

　　说着，附耳到春兰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几句。

　　春兰听罢，抚掌笑道：“果真不错。”

　　“这样，一会儿你和我一道进去，把这法子再同宝林商量商量。”

　　……

　　月已中天。

　　阿雪从玉宝林房中出来，发髻里簪着一支秋海棠金簪。

　　精雕细刻，栩栩如生。

　　簪身在银白的月色里流着淡淡的金光。

　　这是玉宝林给她的。

　　彼时，三人刚敲定好明日的部署。

　　春兰便笑道：“要是你这法子真的奏效了，二等宫女少不了你的。”

　　玉宝林也从自己的梳妆匣里拿出一支金簪：“这个你先拿着，若是成了，我另有旁的给你。”

　　阿雪也不推辞，接下谢过。

　　“哎呀，簪子是戴的又不是放着的，”春兰见阿雪只放在手里，一把拿过，替她簪在她头上，“这样多悦目。年轻小女人家家的，就要多妆扮妆扮。”

　　这话说的。

　　阿雪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春兰姐姐你明明年纪也没比我大几岁，”阿雪勉强忍笑，“弄得似乎你已经是宫里的老姑姑一样了。”

　　“唉，未老人先衰，”春兰幽幽叹气，故意放粗声音，“小明，过来，帮姑姑捶捶肩，这老毛病又犯了。”

　　说完，三人都笑了。

　　阿雪又想起，说笑事后，玉宝林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面容，许久未曾移开目光。

　　眼底沉淀着风絮似的迷惘与怅然。

　　她的眼尾用笔拉得长长的，微微往上挑，眉心也画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红梅。发髻里，满头珠翠，烛光如露珠般滑过绢花精致柔软的花瓣。

　　许久，她轻叹一声把镜子盖上。

　　门外，草地上落了一层露水，院子外面的石头条理错落地堆着，灌木从后面探出来，在风里轻轻摇曳。

　　阿雪把金簪重新上拿下来，用帕子裹着，藏在袖子里，往自己房里走。突然，听到石头后面有一点压在喉咙里的哭声。

　　走近一瞧，却是钱宝林院子里的万香，蹲在地上，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