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树，泡桐花，
泡桐树下好人家。
生个男伢会写字，
生个女伢会绣花。
写字写成大秀才，
绣花绣出满天花。
这是春雨和阿鹿小时候一起唱过的童谣，那时候，两家住在同一个村里。但几年之后，春雨家搬到了山前，两人不光不再一起唱童谣，而且遵照当地习俗，两人不再说话，纵然在路上遇到，也只是脸红心跳，侧身而过。春雨四时八节，都到阿鹿家送节，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大女孩，又从大女孩酿成一个漂亮的大女人。他知道，这个大女人日后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和当地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阿鹿没有上过学，但春雨对这一点并不在意，他脑子里经常泛起一个画面：白昼和阿鹿一起下地，晚上在油灯下教她写字，笑她的字写得像蚯蚓，像鸡爪，然后站在她身后，捉住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
读过高中的春雨，对文定的未婚男女青年互不交流的这种习俗一直很不认同。他内心经常有一种想跟阿鹿有说有笑地攀谈的强烈激动，而且去年他做过这样的实验，但没有乐成，因为阿鹿不敢配合。
去年腊月十五，春雨到阿鹿家送辞年礼。那天，阿鹿穿一件浅红色紧身碎花袄，一条丈青色一小我私家坐在堆满柴草的灶前烧火。看到春雨进来，阿鹿立刻红了脸，低下头，眼睛一直盯着灶堂里的火。金黄色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闪动，像一抹太阳光照在荷花上一样。锅里的荷包蛋汤面咕嘟咕嘟沸腾着，无数细丝一样水汽，袅袅飘升。看到这情景，春雨心里嗵嗵直跳，肚子发紧。这是跟阿鹿说话的好时机！他吸一气，站直身体，红着脸，望着低着头的阿鹿，开口说道：“阿鹿做饭呀！要我资助吗？”阿鹿突然听见春雨喊她的名字，吃了一惊，脸红到耳根，没有应答，把头埋得更低，低得像一穗熟透的红高粱。春雨尴尬地站着，一直盯着在火光下映照下的阿鹿的黑头发，长辫子，额头和鼻尖。侧面看去，阿鹿脸和尖尖的下巴像倒垂的百合花花蕾，油亮的头发是它玄色的花托，长辫子是花柄。春雨听到自己的心在嗵嗵的跳声。他知道，阿鹿的心也一定像他的心一样在跳，他甚至觉得听到了她的心跳声。他很想走上前去，把手搭到她的肩上，但这样做太唐突，所以，一直呆在原地没动。突然，阿鹿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春雨连忙退却两步，看着阿鹿拿起木柄锅铲，轻轻在锅里推了推，又从一只白色小碗里抓一把翠绿的韭菜末放了进去，放完之后，重新回到灶前，灭了火。从起身放韭菜，再到回到灶前，阿鹿始终低着头，但那件红色小花袄裹着的身肢有节奏扭动，身后的长辫子像一条灵巧的小黑蛇随着轻轻摆动。灭完火，阿鹿又来到灶台前，拿出一只白底蓝花碗，拿一双筷子伸进锅里，像捞丝线一样仔细地把锅里细长的面条轻轻捞进碗里，用锅铲小心把白色荷包蛋放到面条上，舀上两勺汤，最后端起碗筷，整齐摆放到桌子上，最后抬起头，跟春雨对视了一眼，又连忙低下头走开去。阿鹿这一眼，像太阳照到积雪一样，把春雨的心完完全全照化了，那目光像照片一样永远映在他的心上。这样的目光在他们十岁那年的送猫事件中也有过一次。
暑热的中午，屋外泡桐树上知了的叫声像瀑布一样又急又密。怙恃不在家，春雨和弟弟穿着背心短裤在堂屋的竹床下军棋。屋外知了的叫声突然不情愿地停下来，明晃晃的太阳地上，泛起一个短短的人影，影子后面随着一个女孩，新草帽，花上衣，蓝裤子，水晶凉鞋，右手一只竹篮，篮上盖一条蓝花布。草帽下面是阿鹿的脸，红通通，鼻尖有汗。春雨不知道她的脸是热得发红照旧因为紧张发红。
春雨站起来，心里咚咚直跳，张皇说不出话来，身体也不敢动。阿鹿跨过门槛，走进堂屋，眼睛盯着春雨，说道：
“我家猫子生了五个小猫子，你妈跟我妈说想要一个，让我今日送来了。”
春雨脸红耳赤，眼睛回避着阿鹿，嘴里说不话。他轻轻推了一下弟弟，弟弟望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到阿鹿面前，叫了一声“鹿姐。”
阿鹿没有允许，也没有看弟弟，只低下头，把竹篮放到地方，蹲下身子，掀开蓝花布。一只长得像奶牛的黑白小猫伸出头，恐慌地发出细细的喵喵，眼睛望着阿鹿，似乎是在求助。阿鹿小猫抱起来，轻轻放到地上，像慰藉小孩子一样伸手轻轻摸摸小猫的头，又拍拍它的背。然后起身，与春雨静静对视了一眼，然后提起竹篮，转身跨出了门槛。
阿鹿离开之前的那一眼让春雨整小我私家都呆了。他木人似地看着那个戴着草帽的背影和她身后那条小黑蛇一样晃动的小辫子慢慢消失在。
泡桐树上知了的叫声又重新响起来。
“到了！前面那个大门，进去就是！”女孩突然站住，侧过身子，手指向右前方不远处，望着春雨说道。
春雨回过神来，顺着女孩指的偏向，向前几步，看到一座水泥柱大门，有许多人进进出出。靠右侧的水泥柱上竖立着“横江二中”的木牌。
春雨正想转身对女孩说声谢谢，一转头，发现她已经往回走，只留一个梳着长辫子迈着轻快法式的背影。
春雨走进校门，第一眼看到的一片水泥空地上挤满了人。空地两侧摆着的两排桌子前面写着“新生报到挂号处”的字样，桌子前后都是人，忙着挂号填表。大喇叭里播放着影戏《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个女生不时用甜美的声音热情洋溢地播放接待词和注意事项。随处都是兴奋的面孔。
春雨感应一切都很陌生：人，他们说的话，喧闹的喇叭声，左右两侧高峻的梧桐树，空地不远处爬满青藤的屋子，都与他已往的所见所闻有太大差异。没有光着膀子挽着袖子满身补丁的父老乡亲，穿着短裤在滩边放牛，光着身子在河里摸鱼的孩子，低矮破败的衡宇，粗声土气的铜都话。今年两年自己要在这样完全陌生的情况里，学习准备考大学？他不敢想象。他突然觉得，站在这里的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小我私家。真的自己不在这里，而是在铜都乡下，在太阳下绿色的稻田里，正戴着草帽挽着裤腿弯着腰薅草，腿上还流着被蚂蝗咬出的鲜血。
眼前的一切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离开。
迷迷糊糊办完报得手续，春雨原来想到学校里面看看，但取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忧别人怀疑他，以为他走错了地方，把他赶出来。适才那位接待他的秃头老师的心情就是这样。他怀疑地重复频频看看通知书，又看看他，直到看他签完字才有点儿相信。幸亏自己的字写得还不错，否则的话，说不定老师要怀疑他是冒充的。
不外也纷歧定。适才给自己带路的女孩就很好，很和善，很诙谐，还那么漂亮。是因为她曾经在铜都呆过吗？不知道。他想再去看看她，再听听她泉水一样清亮的还带着野蔷薇花香的声音。学校这么大，以后怕很难再有跟她说话的时机了。但刚刚走出几步，他就迟疑起来，停下来想了想，转身径直往远程汽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