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元大善人

　　他脑袋上没有命轮，看来是个凡人。

　　可这局面总归奇奇怪怪的——元府能无偿布粥，想必有些家底，可这位元大人却瘦弱不禁风，看上去像是几百年没沾过油水。

　　不外，他的这番话倒提醒了元岚。

　　刚刚她忙乱中与元府攀了关系，现在一瞧，这位元大人还真像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那或许，求他收留自己给元府打打杂，换得稳定的住处和吃食，也不是不行能！

　　话虽如此，她照旧得先将刚刚胡扯的那些话解释清楚。

　　“我自称是元家女儿，并非寻父，只是刚刚我被换给了一对匹俦作果腹之食…为了逃命，才假借了大人你的名头。虽是情急之下，但确实是我的过失，实属不妥，还请见谅。”

　　文弱书生慢悠悠收摊子的行动一顿，清亮的眸子朝元岚望去。

　　“你说，被换给一对匹俦作果腹之食？是指，他们易子而食，吃人肉来活命？”

　　城中良民并不清楚城外流民的惨状。

　　至少他不知道。

　　“元大人，确实如此。”

　　元岚注意到了他的情绪，放低声音。

　　他闻言滞了片刻，苦笑一声，重新开始手上的行动。

　　“不必称谓大人，我并无功名，不外一介无用书生而已。”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见告名讳。

　　“不才姓元，名望，表字崇宁。敢问女人如何称谓？”

　　“我叫元岚，还没取字，崇宁先生就叫我元岚吧。”

　　“这…在下照旧称‘元女人’为好。”

　　白面书生讶然，这小女孩竟一点不避隐讳，将自己的名也告诉了他。

　　元岚半点没意识到不妥，只顾拼命帮他擦桌子叠木桶。

　　但仅存的几分力气逐渐抽离身体，于是她只能作罢，毫掉臂忌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以期恢复些精神。

　　元望这才瞟见女孩脚底隐约可见的筋骨，满身一颤。

　　此前她神色自若，元望想不到她竟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省俭吃食每日布粥，以为还算是忧济在元元，如今才知道，他未曾看清过这人世间真正的模样，他所关切的元元，早已生不如死。

　　多可悲，多可笑。

　　手上行动不停，元望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计划收容这个死生彷徨的女孩。

　　“元女人，冒昧一问，你是否……暂无居所？”

　　元岚听到他发问，眼睛一亮，赶忙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

　　“崇宁先生，我可以打杂也可以布粥，就是肩扛手提的重活我也可以干…我的意思是，我无处可去，也吃不上饭，所以能不能留我在元府暂住一段时日，等讨得生计了，就连本带利还你房租，如果元府还需要…”

　　元望低头浅笑，轻声打断了她。

　　“元女人，铜钱只对那些朱紫管用，庶民连活命都困难，还管要什么房租。”

　　“世道艰难，委屈女人先住在偏房吧，说到底，你要是帮元府做事，我还得给你付月钱呢。”

　　元岚爽快应下：

　　“先生真是个大善人！那我日后就得叨扰您了，元府的事儿都包在本女人身上，不外月钱嘛，倒是不必咯。”

　　“只是…府中可另有干粮？”

　　她现在饿得可以徒口吞牛。

　　元岚咧开干裂的唇拍了拍小肚，接着稳住摇晃的骨头架子，赶忙俯身抱起一叠木桶。

　　元望哑然失笑。

　　“女人跟我来吧。”

　　元岚随他穿过垂花门，来到庭院，正中的门楣上刻着“济川世泽”四个大字，看上去倒像个大户人家。

　　“先生府中院落很是气派啊！”

　　文弱书生侧头朝她微微颔首，举手投足全是风雅。

　　“此处府邸是祖上济川元氏留下的，但我等昌州的分支早已没落，如今府中也只有我一人，因此未曾好好打点过，让女人见笑了。”

　　原来这地方叫昌州。

　　虽获知自己身处何地，但她闻言，更多照旧惊奇。

　　既然是士族分支，那么无论再怎么式微，也不应只有家主一人吧。

　　元望感受到身后探查的目光，敛下眼睑。

　　“昌州荒灾深重，元府向那些土豪乡绅购得多余的粮食之后，已付不出下人的月钱，我便将他们都遣散了。”

　　他声音温润，向元岚递去干裂的馕饼，手指净白修长。

　　“多谢先生。”

　　散尽家财行善事，面前这个温良俭让的书生，倒是个真君子。

　　她一边啃着糙饼追随元望的脚步，一边悄悄思酌。

　　想来他应当不会有害人之心。

　　元岚于是小心发问：“先生，可否见告今年是哪朝哪年？”

　　与她所料差异，元望回覆地很是爽性，连法式都没有半分的迟疑。

　　“大呈熹和二年。”

　　年号为何或者天子是谁，这些问题与平民黎民无甚关系，偶有不知道的，实属正常，更不用说这个穷乡僻壤里差点被饿死的小孩了，所以，元望并不感应意外。

　　虽然经过与玄武之灵的一番对话后，元岚已险些确信这地方与自己所生所长的华夏九州毫无关连，但元望的回覆无疑给她最后的希冀正式宣判了死刑。

　　这是个异世大陆。

　　元岚对它的了解水平为，零。

　　不慌，不慌。

　　横竖不外一次侥幸捡漏的再生——

　　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我听说，‘荆州’最近有战事？”

　　元望稍默了一会后才回覆：

　　“当今圣上年幼，前朝后宫风云幻化，京州已经乱了许久。”

　　阉人掌权，外戚干政，两股势力在京州永安城中拼杀得难舍难分，世家大族和地方军阀偶尔东搭一手、西插一脚，闹得这座皇都更是热闹特殊。

　　上头的大人们忙着争权夺位，才让这天灾频仍的山河显得越发萧条。

　　“府中厢房虽多，只有此处搭了架床榻，日后得委屈女人了。”

　　话语间，两人已走到侧边一扇矮门前，里头靠墙立着大木架子，上面摆满了书，另一边即是张竹质小榻。

　　书中自有三级甲，住在这里，倒是方便元岚获取信息。

　　正合她的心意。

　　谢过元望后，她囫囵吞下馕饼，抽出一当地方志低头看起来。

　　大呈帝国分中原、北朔、南陇、西阑、东泽五大地域，因一道灏水横亘帝国大陆，中原、北朔、西阑合称江北，南陇、东泽合称江南。

　　昌州地处北朔，此地为昌州辖下的平饶郡武陵县。

　　书中还罗列了郡县里有名的大族，元氏也在其中。

　　元望适才所说的宗族本支，是江北四大族的济川元氏，另三家是洛郡桓氏、兰陵关氏和尹川钟离氏。此外，大呈的世家大族另有江南的五各人——玦水王氏、瞿川程氏、扶风令氏、清河崔氏、亓岭褚氏。

　　数年之前，济川元氏的部门族人迁至昌州平饶，期间也曾出过几个县令，但确实如元望所言，已经逐渐没落了。

　　“咚咚咚。”

　　她从地方志中抬起头来，急遽已往开了门。

　　元望单手捧着一只瓷碗。

　　“元女人，我见你脚伤严重，想起府中另有药剂，就熬了一碗。”

　　元岚目光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手中的碗。

　　脚底的破损，难道不应用外敷的涂剂吗？

　　而且这药泛着红褐色——

　　怎么像稀释过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