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长无尽寒

　　寝阁里点燃上重重镇痛熏香，宣稷身下的被褥也柔软轻盈。

　　他混沌的头脑勉强转动，发现自己被纱帛包裹起来，还上了药膏。

　　他……是活下来了吗？被人救了。

　　他想起自己意识惨熄前抓住的似乎是女孩儿的鞋子，脸上飞上红霞。

　　他他他他干了什么！

　　怎么能抓人家女令郎的鞋子！

　　宣稷，就算生死一线，你怎么能做登徒子！

　　他懊恼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感伤：“……也是幸运，送得实时，否则腿会废掉。”

　　“辛苦医工。”

　　“不妨事。骨头小老儿给他接回去了，接下来注意换药就行。对了……这酬金的事……”

　　少女心有灵犀地笑了：“露江，送你师叔去领酒吧。”

　　“敢情好敢情好。”

　　老者的脚步声随着笑声响起又远去，少女来到床幔前。

　　宣稷赶忙躺回去眼睛闭好。

　　他现在没法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别装了，醒了就睁眼睛呗。”

　　少女继续戳他的脸。

　　宣稷绷不住了，睁开眼睛：“女令郎，是某唐……”

　　少女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工具，直接倾向宣稷：“你的眼睛还挺悦目的，眼角另有小痣。”

　　衡国人多是深褐近黑的瞳色，而宣稷生母有些胡族血缘，他也遗传了生母琥珀色的瞳色。

　　而宣稷眼角有一颗米粒巨细的痣，长得比力隐蔽，日常他也不会在意。

　　现在被她说出来，宣稷不知为何有种被她冒犯愈甚的感受。

　　而且可能是为了方便包扎……

　　他现在衣衫半敞着啊！

　　虽然纱帛裹住了……

　　但但是……

　　宣稷平生遭遇的最大阵仗也就是行军途中去溪边洗，那时候他都找个没人看的地方。

　　更况且被年轻的少女这么审察。

　　宣稷全身羞红，整小我私家要恨不得下一刻缩进被子里。

　　少女朱唇翕动：“你现在照旧不要动比力好，伤口会裂开。”

　　宣稷只好僵着身体。

　　她似乎很满意宣稷的听劝，笑眯了眼：“真乖。”

　　宣稷震惊之余察觉到一件事——他，难道是，碰上了女登徒子？

　　他听过听说，一些女令郎喜欢圈养貌美少年玩弄，难不成他今天碰到的就是？

　　“我……我是国都宣家的宣稷！谢谢女令郎援救！”

　　他们家门第不低，应该能唬住人吧？

　　“知道了，你叫宣稷。”

　　少女摸摸宣稷没有伤口的头发，就转身：“你好好休息吧，有事叫一声，有人会来的。”

　　——“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宣稷还没回味过来心中的暖意，便从梦中清醒。

　　周围的色调冷暗凄清，也无人守在自己的床前。

　　是乐游伯府。

　　他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在梦中流下了眼泪。

　　内心的缺口似乎灌入了凄冷的夜风，难受得厉害。

　　宣稷召唤：“宿火。”

　　“令郎。”

　　宿火是叶夫人留给宣稷的仆人之一，本质上是侍卫，日常也兼职近侍小厮。

　　“给我盏茶，我睡不着了。”

　　“是。”

　　宿火取了茶来，宣稷刚被茶的刺激醒了头脑，就听到外面一阵哭声：“什么事？”

　　他说话是谁都能听见的不耐烦。

　　宿火回应：“抓到侯府的耳报神了。”

　　宣稷摔放茶盏，发出一声激响：“人带过来。”

　　“是。”

　　“伯爷，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老婆子抓着了！”

　　转瞬一个嬷嬷把一个婢女提了进来。

　　她是叶夫人的陪房，宣稷的乳母，许嬷嬷。

　　“阿苕！”

　　许嬷嬷在叶夫人去世后，把小主子当心肝看护，又急又气，直接一巴掌打了已往：“伯爷对你欠好吗？！知不知道什么叫一仆不侍二主！”

　　“是婢子猪油糊了心了！求伯爷宽宥！”

　　阿苕扇自己巴掌，哭得梨花带雨：“婢子家里老母病得要死了，家里没有钱，这才……婢子活该！婢子活该！”

　　阿苕内心其实是不怕的。

　　这小丫头另有几分小智慧。

　　她知道宣稷的性子最软，又纪念母亲，只要这么说，宣稷肯定揭过。

　　她大着胆子抬起头，迎上的却是宣稷冰寒的双眼：“你是一年前逃难到国都的难民，因为又瘦又丑，奴商开价五千文，许嬷嬷还砍价了两百文。你一进府就说，你家里人都死了。”

　　宣稷端坐在椅子上，威压压弯阿苕的脊背：“你进了府里，病得快死了，还给你抓了药……你还记得吗？”

　　阿苕好歹有点羞耻心：“记得，伯爷大恩大德……”

　　“是啊，大恩大德。”

　　宣稷一手撑在下巴上，“那天，我在书房里说宣秀对我无礼这件事要告诉圣人，结果宣秀就笃定他的世子请封一定是我向圣人进言……我说话时，你恰好给我端来了一盏茶。今天我说让守偏门的仆人早点歇息，你今天就偷偷摸摸要走……”

　　宣稷俯视抖如筛糠的阿苕，食指一敲桌子：“她给了你几多？”

　　“十两……”

　　“阿苕啊，你没有说真话。”

　　宣稷叹息。

　　他的叹息带着无可奈何的温柔意味，却让阿苕周身一颤，不寒而栗。

　　“知道军中怎么搪塞吃里扒外的人吗？”

　　宣稷像是在讲故事：“先押去审讯。把你吊在柱子上，不坦诚交接就先用浸了盐水的铁鞭抽，遇上硬骨头，就上刑具，把人的骨头一块一块敲碎……”

　　“五十两！侯夫人给了婢子五十两！”

　　阿苕快吓尿了，放高声音：“她说，要是婢子听话，她给婢子赎身，抬婢子做伯爷的小娘！”

　　她破罐子破摔，索性扑了已往：“伯爷！您收了婢子吧！婢子无依无靠，一定会好好伺候您的！”

　　宣稷这样的主君她肖想很久了！

　　长得俊俏又温柔，不招花惹草逛青楼楚馆。

　　他一放心里有自己的吧？

　　否则为什么要选自己进书房做事，还对她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好家伙，给宣稷吓得一弹跳从椅子上窜走，阿苕人没扑到，摔了个满嘴血。

　　宿火一脚把阿苕踹倒在地，许嬷嬷指着阿苕怒骂：“不要脸的贱蹄子！伯爷是不是说过要是不想在伯府做，就放了身契，许你一份妆奁！”

　　宣稷知道寄人篱下的不易，所以一向御下宽和。

　　阿苕被宣稷眼中的鄙夷刺痛：“出去？我一个贱奴，难道赎了身就能当人？伯爷，如果不是您太无情，婢子怎么会听黎夫人的话！黎夫人是您的嫡母，有什么……啊！”

　　许嬷嬷抡圆了手给了她一巴掌，泪花被气出来：“你！那个女人把咱们伯爷害成什么样子，要是她真的敬服伯爷，伯爷怎么会住不进侯府！”

　　宣稷沉冷下令：“她身契签在我们贵寓？”

　　“是了，是死契，主君就算打死也可以。”

　　许嬷嬷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什么性格，忧心敦促，叫了以前的称谓：“令郎！不行以心软！”

　　“嬷嬷放心，我不蠢。把人都叫起来，看阿苕被打二十杖，打完以后，找出她藏的二十两，天亮了把她送到侯府去！”

　　“是！”

　　许嬷嬷叫另外两个婆子小厮上来，把阿苕捆起来。

　　“伯爷……”

　　阿苕这才知道畏惧，“伯爷您这不就是告诉各人，阿苕是背主的奴婢，以后阿苕真的活不下去了！”

　　回应她的只有宣稷的冷漠：“拉远点打。”

　　说罢他再不管这些琐碎，走进了自己卧房的一个小隔间里。

　　这里是他自己扫除的地方，连许嬷嬷和宿火都进不来。

　　里面垂挂许多几何幅女子的画像。

　　有的在吃甜羹，有的在使剑，有的静坐看书。

　　面无心情的，狡黠浅笑的，张扬明媚的……

　　但都是同一张面孔。

　　书桌上有一张最新的。

　　她盘起了妇人发髻，举着扇子，巧笑倩兮。

　　“啪嗒。”

　　宣稷的手指拂过女子的五官，泪水晕染开宣纸墨渍。

　　“……你也走了。谁都市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