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景昏厥的第三天。
他终于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小竹屋中。
竹桌竹凳,竹制屏风,一派宁静而陌生的情境。
不知此际,是醒着,照旧犹在梦中。
未几,忽而有咯吱一响的推门声传来。
杨景转眼看去,门洞之中现出小竹屋外蓝碧色的晴空灼烁如洗,视线微微下移——万朵千枝香带旭,人间又是杏花春。
好一片春景明媚。
比春景更显明媚的,是随即步入竹屋中来的一位白衣少女。
一如他这几日梦境之中的那抹模糊不清的倩影,依稀见得衣袂翩翩,青丝如瀑,发带飘扬……
杨景逆着光,堪堪睡醒的俊眸看不清明迎面走近的白衣少女生得哪般模样。
但听一记音声婉转,同他问道:“你醒了?”
杨景一时模糊……
白衣少女进前,看他一眼,坐在床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上他的脉搏。
蓦地,一股儿花香扑鼻,杨景因着白衣少女的靠近,莫名就红了耳廓,赶忙垂下眼眸,不敢直视。
唯恐唐突了美人。
腕处一片冰凉触感传来,杨景忍不住又掀眸看去,此际的白衣少女正垂首专注地为他诊脉,面色沉静如水,肤白貌美,鼻挺嘴秀,纤长的羽睫下一汪秋眸灵动清明得似随时要溢出水来,叫人移不开眼。
杨景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想要看清她的模样,记下她的样子……可看着看着,却突然感受眼前一片模糊,一瞬之间,竟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一片白茫茫的光影里,只剩下白衣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
“……”杨景一急,企图伸手抓住什么。
收紧手指,只觉手心里一片虚空,竟是徒劳而已……
心上一痛,杨景蓦地从睡梦中醒转过来,睁开眼,看着织纹锦绣的素纱帐顶,闻得满室檀香淡雅,才恍然明白过来,物换星移,时移世异,刚刚不外旧梦一场而已。
杨景坐起身来,缓了缓从梦中衍生而出的难言心绪。
锦被自他身上滑落,露出一身雪色寝衣来。
风月适时走过来,看眼杨景微微蹙起的眉头,关切道:“殿下,可是又梦魇了?”
无欢闻声,也随着踏进屏风后头来,轻唤了声,“殿下……?”
他二人皆是杨景身边的护卫,年岁跟杨景相仿,都是跟在杨景身边一块儿长大的,深得杨景信任,杨景不喜用婢女,里里外外便都是他二人照应着。
自归离山回来,杨景一度忙得没有闲暇再去想归离山中之事,却不知怎的,每每午夜梦回,竟都是归离山中初见的场景……
杨景心中不胜烦忧,神思恹恹地说着:“易服。”
风月允许一声,伺候杨景易服洗漱完毕便去到书案边研墨。
无欢则出门备早膳去了。
杨景来到书案边,执起狼毫笔,沾满墨汁,兀自在宣纸上走笔书怀。
风月看在眼里,知道他家殿下每每心中有事,都是一小我私家关在书房中写字,尤其是此番受伤自归离山回来后,更比之前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如何释怀。
这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无欢送了膳食进来,“殿下,该用早膳了。”
风月放下手中研墨的活计,一同去资助摆桌布菜。
杨景却仿若未闻一般,继续写着他的字,丝毫没有要停下笔来的意思。
相比信王府中的美酒佳肴,他突然很纪念归离山中的三菜一汤:苦菜、鲜笋、菌子汤,另有一碟小葱拌豆腐……
他想起,用饭时候,她在他面前坐定,隔着竹桌看他,与他说着:“我姓师,你叫什么名字?”
他其时看着人家,一本正经地乱说八道:“我叫木七。”
“木七?”
人家师女人也看着他,纳闷道,“是木七,照旧……田七?”显然是有几分不怎么信的吧。
田七,不是一味中药吗?杨景拿着馒头,有点哭笑不得,嗫嚅着道:“是木七……”
说完,看着人,莫名其妙地又悄悄红了红耳朵。
想来,这位师女人是个十分敏锐又冰雪智慧的。
是以,在风月和无欢找上归离山的时候,人都还没有露面,只听了几声“布谷鸟”叫声,她就已然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了。
那一日,她坐在桌边,未曾看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跟他说着:“木七,你离开归离山后,便将这归离山中一应人事全都忘却,莫要与人提起,就当你从来未曾来过。”
“他日如若你我再见,浑然陌路,你只当从来都未曾认识于我。”
他微微一怔,甚是莫名,不知是否自己哪里冒犯了女人,只说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师女人对木七有救命之恩,木七……”
师女人却道,“我救你,并非因为你是你,你若不是你,我也同样会救你。积品德善,举手之劳而已。”
“是以,你我之间,没有亏欠,没有负累,没有恩义,自无须还报。”
一字一句,听在杨景耳里,都是要跟他划清界线,再不相干。
施恩不望报,本是高义,叫人激赏,可杨景却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这般惆怅,以至于连一声致谢的话都未曾劈面说出口过:“……”
这个撩人而不自知的女人,在“撩”完他之后,却告诉他自己要嫁人了,弄得他回来后食不知味,寝难安席。
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自己,在他人生中第一次为他下厨的人,第一次为他做衣裳的人,第一次被他整夜握住手还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照顾他的人——那个,他今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却是个与他有缘无份的人……
这叫人,如何宁愿宁可?
宣纸上,走笔搁一半。
杨景想,与其如此牵肠挂肚,放她不下,不若找到她,亲眼看看她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之后,许能心安了……
刚刚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风月和无欢,见杨景停下笔,微蹙的眉头也不知不觉舒展了开,想来是想通了什么事,也随着放下心来。
他二人正心生欢喜地准备伺候杨景用早膳,却听杨景付托道,“风月,无欢,你二人去找师女人。”
师女人?无欢一愣。
早知道还要去找,他当初就不应把人给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