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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梁汉王

第十二章 洧水殇

新梁汉王 易十四 3228 2015-11-30 09:33:00

  程越见他如此,心中了然,昔人少少会在别人面前果真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尤其是当这小我私家照旧自己的现任顶头上司时,自己这样问他,难免不会让他发生不安和疑虑。他摆了摆手,笑道:“也许我这样问得不太妥当,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刚刚所说的‘国无道,至死稳定,强哉矫’这句话中的这个‘国’你指的是哪里?从你跟周郎中随着河南王南归来看,你所谓的国,应该指的是南朝,而不会是北方吧?”

  “何以为国?何以为家?到现在我也是茫然无绪。北方自然是不用说了,其域虽居天下之中,然而岂论是名义上的元氏,照旧窃权擅政的高氏、宇文氏无一不是五胡之后,虽魏孝文天子仰慕中华文化,迁洛都,改汉姓,勉励胡汉通婚,重用士族门第,参照南朝典章,制定官制朝仪,然终究胡汉各殊,收效有限,自孝文天子崩后,南北交攻,天下骚然不复安宁,汉民之苦,有甚于前,以此观之,终究不能将其视为怙恃之邦。”

  周义长长吐了口气,望着三军开拔时踏起的股股烟尘,涩声说道:“再看看南边,萧梁承宋齐之后,掌国已二十余年,期间民生凋敝,赋敛丛生,大族残虐,僧侣横行,自两晋衣冠南渡以来,泱泱国运,到此已荡然无存。族叔曾对我说,刘宋之时有个叫周朗的曾恨道:‘人都说胡人之害难以逃避,但谁又知道我所受之害,有甚于胡人呢?倘使胡人得灭,那么中原之地就算有英雄之士,也必不会奉土地率人民以归国家。’周朗虽是宋人,但当今之南梁,其政局之松弛水平,凌驾刘宋之时太多了。”

  “既然南边也不是理想的立身之地,那你们又为何决意随着河南王南归呢?”程越有点不解地问道。

  周义苦笑了一声,叹道:“鸟飞返家乡兮,狐死必首丘。我周家世居汝南,浸成大族。自晋室南迁后,族人多散于江表,侨居建业,数代以下,渐为家乡。大通初年,魏北海王元颢降于南梁,梁主令陈庆之将军帅军送元颢北入洛阳,家父与陈将军素来交好,于是慨然举家随军北上,因此得以重入故地,招募流散。可惜陈将军孤军深入,后继无援,仅凭三千百战之余的白袍军士与尔朱荣百万之众相拒于中北城,家父其时正在汝南故地收附旧族,闻讯星夜整军相援,兵到阳城,便听闻陈将军被尔朱荣击溃于嵩高水,三千南军精锐全军淹没。家父自知将弱兵寡,难抗强敌,于是毅然决定率众东归,后被尔朱荣追破于颍水之阴,周氏族人死伤过半,余者皆被掳掠殆尽,沦为奴隶,家父苦心,就此尽丧于北方。”

  “陈庆之将军?可是昔日洛阳歌谣‘名军上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中所唱的那位白袍将军?”程越讶然问道。

  “正是这位白袍将军,”周义看了程越一眼,有点奇怪他颇为怪异的反映,“陈将军辗转回到南国,对我周氏族人多有照顾,算得上是梁朝武将中不行多得的忠义之人。”说到这,周义自失地一笑,道:“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族叔对我说,丁和丁郎中到南朝奉表献地的时候,带来了建康周氏族人的书函,书为建业周家父老所留,书中追思了家父北上的劳绩,希望族叔能借机重返建业,认祖归宗。族叔与我得书后悲喜交加,故此决意随河南王回归南朝。”周义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乱世之人如草芥,家族之庇如巢穴,家国天下不行为,轻易今生犹可作,南朝虽非乐土,但亲族故老倚门相待之恩岂敢相负!”

  程越看着周义一脸黯然的心情,心中感伤万千,都说乱世之人如草芥,但对于周义这种以儒家学问立身于世的人来说,杂乱的归属感和无处安放的理想信念对他们造成的困惑和伤害比肉体的存灭越发深刻,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独善其身,应该就是他们能聊以自慰的唯一方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来慰藉眼前的这个忧伤的年轻人,只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着他一起陷入缄默沉静。

  天已经接近正午了,初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晒得人一层一层地冒着细汗,薄薄的云从远处的天边慢慢聚集起来,风软软地吹着,带来一阵阵泥土的腥气,看来会有一场雨要下了,程越心中悄悄想道。他四面看了看,土台下的十二个方阵都已经陆续撤离出了校场,从这里去往颍川城的路上灰尘飞扬,旌旗猎猎,降低的军号声不停于耳。

  “我们也赶忙进城吧,”程越翻身上了坐骑,用鞭子指着前方对周义说道:“马上就到正午了,你不是说周郎中在洧水边等我吗?我得早点赶已往,免得误了时辰。”说着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那面令牌,扬手丢给周义,道:“你就不用随着我了,拿着我的令牌,先到队上去了解一下情况。传我命令,队上所有人午食之后就地修整,不得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后再作区处。”

  周义双手接过令牌,高声应诺,驱马追赶着队伍去了。程越勒马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看着最后一支队伍都进了城门,这才慢悠悠地策马往颍川城的偏向走去。

  颍川城又称长社城,是颍州州治所在地,也是颍川郡郡治所在地。颍川历史悠久,相传曾是夏王朝的国都,自秦王嬴政以颍水设郡之后,历称大郡,尤其是东汉定都洛阳后,颍川的职位越发突出,到魏晋之时,颍川已与汝南、南阳并称中州三郡,是各代除京师外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

  然而,现在所见的颍川城早已不复两汉魏晋时的富贵富庶,自晋室南迁后,北方五胡十六国交相攻伐,颍川地处中原要地,多经战乱,生民凋残,城垣破败,全然不复昔日中州名郡的风范。程越骑着马站在城门口,望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小小城池不由得唏嘘不已,想当年,这座城池里聚居着各朝各代引领风骚的鼎鼎之士,吕不韦、韩非子、张良、晁错、荀彧、徐庶、司马徽、郭嘉等等,数不胜数,现如今,这些闪烁的群星均已黯然淡去,粗鄙的士卒、麻木的黎民和饥羸的城鸦社鼠取代了钟氏、庾氏、方氏、陈氏等钟鸣鼎食之家,战乱带来的生灵涂炭,于此可见一斑。

  程越抬头看了看城门上“颍川城”三个斑驳的大字,叹了口气,拨转马头沿着城根下的小道往北边走去,周康约了他在洧水边晤面,这洧水是颍水的一条支流,此水不入颍川城,只沿着城北蜿蜒向东南流去。说起这洧水,那可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它是中国最古老的河流之一,此河源起登封阳城山,相传黄帝曾在此河的源头一带建设部落,号为有熊氏,其时,这条河还没有名字,黄帝的一名部下建议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点水来命名此河,于是便将此河定名为洧水。

  程越沿着城墙走了没多远,杂树掩映之下,一条宽约十丈左右的河流横亘在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河面波光粼粼,如星如珠,平坦的河岸边花木繁密,绿草如茵。程越下了坐骑,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散放在河滨的草甸里。程越手搭凉棚往那边瞧了瞧,看那人背影,依稀是周康的模样,他忙往前狂奔了几步来到那人身后,正待开口相问,便听到那人淡淡地说道:“是程队主吧?你来了,老夫在此期待多时了。”

  程越一听声音,知道此人正是周康周郎中,忙拱了拱手,恭声道:“有劳郎中久侯,卑下内疚无地。刚刚众军入城前,卑下在原队中与几位旧识交接了一些事情,是故延误了时间,还请郎中治卑下不敬之罪。”

  “无妨,无妨。老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周康转过身来,笑着对程越说道:“老夫今日是聊发幽思,所以早早地便一小我私家来到洧水边。”说着,他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道:“此时日秃叫斜,未至正午,你未曾失时,大可不必懊恼。”程越闻言朝他欠了欠身,道:“卑下多谢郎中体谅。”

  周康没再看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滔滔的流水,缄默沉静了半晌,突然低声吟哦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一段吟罢,悠悠说道:“程队主,你既身世汝阴大族,想必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可曾读过这段诗句?”

  程越拱手答道:“郎中刚刚所诵之诗,出自《诗经》之《溱洧》篇,诗中讲的是一众男女在洧水河滨采兰观水,相聚欢会的场景。”

  “是啊,这是一首描写男女之间恋爱的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老夫突然会和你说起这个吧?”周康感伤道:“洧水两岸自黄帝以来,历周秦两汉,素来人丁兴旺,文治昌明,数百年风骚蕴籍之下才有了这《溱洧》流传。却不意魏晋以后,神州陆沉,此等文明壮盛之区一夜之间尽成了腥膻狼藉之所,今日老夫尚有幸临此一观,只怕过不得几日,这少艾之慕,明媚之景,只能存于诗文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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