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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猪

刘邦和猪

文小树 著

  • 现实生活

    类型
  • 2023-11-23上架
  • 4795

    连载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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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和猪

刘邦和猪 文小树 4795 2023-11-23 14:55:39

  几个大汉驮一两百斤死肉尚且吃力,更况且这堆不停挣扎嗷嗷直叫的活猪?各人踉跄着推搡着踉跄的猪,嘴里喊着“一二一”的口号,手上丝绝不敢松懈,连拖带拽,连扛带推,终于将它架到案板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红光满面,光着膀子,圆不溜秋的大汉,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尖刀,猛地往前一送,这猪发作声撕天际的惨叫声,双腿不停地踢蹬,鲜血像被束成一股的瀑布,汩汩地倒灌下来,案板下面的澡盆,很快就有了泰半盆,冒着泡泡,热气腾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味。

  大汉们笑着说着,都似乎松了一口气,手脚却是马不停蹄。他们开始刮毛,几把刮刀齐上阵,不多时,黑黑的毛堆了一身,恰似酿成了黑森林,已经看不出起初的样貌,也分不清毛到底有没有去除洁净;几个男人依旧说着笑着,手下同时歇住了刀,一个大汉拎来一桶清水,兜肉身上一浇,立时现出白花花的一片,如凝如霜。其间块头最大的一个男人拍了拍弹力十足的肉,啧着嘴说:“这家伙,不轻。”听得这话,站在一旁的一位肌瘦男人不由得将一张脸绽成了菊花,他慌忙上前递烟,搓着手乐呵呵地回覆:“我这猪可是下了大资本,喂的都是实打实的剩饭剩菜!”语气里藏了一丝自得。那胖男人又啧着嘴说:“啧啧,瞧这肉,饭喂出来的就是纷歧样!”烟斗在他的嘴里一上一下跳跃着,似乎想要跳出嘴唇的桎梏,却又被稳稳地粘在了嘴唇上,任它怎样挣扎,就是掉不下来。

  说话间胖男人吆喝着准备鞭炮和“十六响”。瘦男人忙不迭地跑去准备——一放“十六响”,就意味着到了杀猪的热潮部门——砍猪头。在爆响的震天雷声中,胖男人狠命地挥舞着手中的砍刀,嘴里喊出“嘿哟嘿哟”的号子,神情却是专注而神圣。“十六响”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乡村,另一农户的主人听到声音后,欣喜地说:“快了,快了,快到我家了。”一个小女人听到声音后,拾起了篮子,对后屋的母亲招呼着:“我去了。”母亲也不探头,只在后屋传来一声:“哎!”女人却已经挽着篮子踏在了蜿蜒的小路上了。

  再看这边的猪,头很快就不是头了,酿成了一对耳朵,一根舌头和两个半圆葫芦瓢;身体也很快不是身体了,酿成两半,一半懒懒地挂在一只长梯上,另一半横躺在案板上,地上的另一只盆里堆满了肠子、心肺等内脏。

  男人手起刀落,案板上的半边肉很快酿成了几大块,系上草绳,逐一过称后,落入了在一旁期待的几个村民的手中。而猪的尾巴,则被扔进了在一旁涨红脸的小女人的篮中。她听说猪尾巴可以治磨牙,就去讨来,好治自己天天夜里磨牙磨得震天响的坏毛病,让母亲能睡个牢固觉。

  男人捞起盆里的心肝肺,一并交给了这家的农妇。农妇接过心肝肺,立即小跑着进了后屋的厨房,厨房锅里的水早已沸腾,不循分地翻腾着,只等有工具来加入它的狂欢。农妇慌忙洗美意肝肺,切成片,在另一口锅里放油,烧热,放入葱姜蒜煸炒,待散出香味时,下心肝肺翻炒,心肝肺在油里“滋啦”喊叫,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又似乎是在为自己命运争辩,农妇自是不理不睬,滴入白酒、香醋、生抽,继续煸炒,直炒到它们都变了颜色,不敢召唤,只小声呻吟时,就从旁边锅的滚水里舀上一瓢,倒了进去,锅“滋啦”一声,终是没了声音。农妇转到锅下,又塞进几根大柴禾,灶膛烧得亮亮的,农妇的眼睛也亮亮的。

  这个瘦汉,是我们村里的张老汉,李老汉,王老汉,也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这个农妇,是我们村里的荷花,菊花,梅花,也有可能就是我的母亲。

  而那个胖男人,却是牢固的一小我私家,他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刘邦。他的父亲一定有着改天换地的远大梦想,才给自己的孩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刘邦小时和那个年代的所有人都一样,躲避了战争,却遇上了饥荒,三年的饥饿摧残了他,也激励了他——饿得天旋地转,肚皮肿胀的他立下远大的志向,长概略做一名屠户,一辈子有肉吃,有汤喝。

  天从人愿,长大以后的刘邦真的做了一名屠户,而且是周遭十里鼎鼎有名的屠户。他杀猪狠准快,从不失手,刮猪毛更是一把妙手,双手齐下,只听“刷刷刷”,他的脸在起伏不停的行动中变得模糊,却只见得他两颊的肌肉止不住地哆嗦,不用多时,猪身上就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积了厚厚的几堆猪毛,似乎几座凸起的小山包。旁人看不清哪堆是刮出的毛,哪堆毛下还藏了没刮净的毛,他也不说话,吹着口哨,兀自拎起一桶水,兜头浇下,只见一具白花花、粉嫩嫩的猪的胴体泛起在各人的眼前,吹弹欲破——着实神了。

  徐徐地,刘邦声名在外,喊他杀猪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到了年关,村民们养了一年的猪往往会在年前杀掉,因为既可以卖些价钱好过年,也可以自家留些肉,准备过年的食用,贫苦人家忙活了一整年,平日里鲜少舍得称上一斤半两肉,现在杀了自家的猪,自然是要留一些,好好打打牙祭,也让馋了一年的孩子们过过嘴瘾。每每到了这时候,刘邦就更忙活了。往往从腊月初几开始,直杀到大年三十,他是日里杀,夜里杀,杀完这个乡村杀下个乡村,直杀得周遭十里的猪只要听到“刘邦”的字眼,都吓得屁滚尿流,两腿战战。

  几年下来,刘邦杀过的猪简直可以绕地球一圈,堆起来的猪肉也攀上了珠穆朗玛峰。

  他是我们这里的红人,想要请他杀猪,必须提前半个月预约,否则被别人占了杀猪的时间,他就没有时间搭理你家的猪了,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扛着家伙什去了别人的家里,而你的猪只能等到年后再来杀。别看年前年后不外几天的功夫,却是天差地别,首先你没有新鲜猪肉过年了,其次年后的猪少人问津,卖不上好价钱——各人都已经在年前置办妥了年货,储存的猪肉可以吃到正月十五再打个来回,谁还会去买你家的肉?

  他也不着急,拿出一个小本本开始查阅:腊月二十四到你们村里,上午张三李四订了,你家的猪只能往后排……下午也满了,只能再往后排……晚上吗……晚上也不行,杀完猪要过十二点了……

  见来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尴尬,越来越牵强,他沉吟片刻,说:“怎么搞哎,看你面子,三点钟到你家。”来者遂喜笑颜开,连连说好称谢,喜滋滋地回了家。待到老式摆钟敲过十二下,主人便慌忙起床,夜霜结成冰冻,风呜呜咽咽地嘶吼着,他砸开水缸的冰冻舀水来烧,铁灶冰柴冷难着,主人擦了一根又一根洋火,终于燃着了柴禾,灶膛红彤彤的,映得主人的脸也红彤彤的。主人眼盯着灶膛的火,耳听着静谧的夜,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难免心头激荡。待到村头的狗狂吠的时候,主人一跳而起,心中自是雀跃,似乎多年未见的情人来访,虽然他知道,哪里有什么情人?不外是,刘邦来了。

  我家也曾有过凌晨杀猪的经历。半夜里睡得正香,突然一阵尖锐而又凄惨的“嗷嗷”叫声将夜撕了一个口子,穿过墙壁与梦境,闯进了我的耳朵。我也不睁眼,却将身体捂得更紧,乡下的夜冷得水也滴不下,不停有种种声音灌进耳朵,猪双腿的踢蹬声和男人们双脚的踉跄声交织,猪不停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和男人们法式一致的号子声混杂,没有人说话,猪专心地挣扎,男人们专心地抓捕。终于,在一声巨响后猪随之发出了它一生之中最凄惨最悠长的一声嘶叫,凝结的空气似乎开始融化,男人们始终紧绷着的弦也开始松懈,各人相互递烟,谈天说地,种种刀具陆续上阵,铁器碰撞发出了“乒乓乒乓”的声音。

  我不能再睡着,遂起了床,裹紧棉袄,坐在门槛上看一群男人们忙活。只见三四个红光满面的男人时而弯腰操作,时而仰面挂肉,硕大的猪身在他们手中俨然成了一件艺术品。每个男人身上都系了一条油光可鉴的围裙,雨衣布料的材质,也分不清是棕色照旧褐色,上面充满了污渍,却亮得吓人。而那条最亮最油光的围裙的主人,即是刘邦了。

  彼时他已迈入中年,身材愈加肥硕,纵然隆冬腊月,也脱尽上衣,光了膀子,套着那件充满油污的围裙,衬得皮肤愈发地粉嫩白皙,倒和眼前横躺在案板的猪的肤质有点相似了,脸虽然刻了点岁月的风霜,却也是红光满面,娇嫩异常。因为杀猪的营生,他免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楚,也不会再经历饿到头晕眼花的痛苦,现在的他,真的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有大块的肉吃,有大口的汤喝。虽然,这些优待也带来一些欠好的影响——他早早地患上了高血脂高血压的毛病——也没有措施,这是所有屠户的职业病,就像石灰事情者有尘肺病,性事情者有淋病一样——不患高血脂高血压的屠户照旧好屠户吗?

  因为他日渐突出的身材和皮肤,刘邦的本名逐渐被人忘却,各人都不约而同亲昵地称谓他:油邦。

  满嘴油迹的油邦,满面油光的油邦,满身油污的油邦,一面吆喝着众人听从他的指挥行事,一面用脚踢着身边一个嘴上毛还没长全,身体还没泛出油光,围裙也照旧半新的小伙子的屁股,“手脚利索点!”油邦叼着烟斗的嘴巴发出清晰的呼喝声。那小伙子也不说话,只闷头卖力地拆分手中的骨和肉。

  小伙正是油邦的儿子,屠户的唯一指定接班人。刚刚成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初中还没有读完,就早早辍学了,也是,念书有什么用呢?隔邻村读完师范的王小二在村小谋了份教师的职业,一个月才拿90块钱,90块钱哪!还没有屠户杀几夜猪挣得多。既然念书还没有杀猪会挣钱,又为什么要去花那个冤枉钱?屠户自问走南闯北,这些年周遭几十里的地方,哪个乡村的人他不知晓?哪个乡村的故事他没听说?这些年的见闻只让他明白一个真理:钱就是真理。于是屠户唤回了还在念书的儿子,让他脱下衬衫,系上围裙。自己年岁渐长,逮猪也慢慢力不从心,倒不如早点培养接班人,将衣钵传于他,也是个谋生的不错的行当。

  儿子虽然没有他的天赋和力气,但胜在努力肯干,假以时日,想必到达老子的成就也是不在话下。想到这,油邦嘴里的烟吧嗒得更勤了,脚亲吻儿子的屁股的次数也更多了。

  天色麻麻亮,油邦切下最后一块猪里脊后,卸下围裙准备收工。

  母亲早已从油邦的手中接下心肝肺和几大块猪血,将它们烹饪成了香喷喷的猪血汤和爆炒猪肝,用大号瓷盆装着,恭顺重敬地摆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父亲拿出珍藏的白酒,给桌边的酒杯逐一倒上,这才邀请列位猪师傅上座来吃。

  几个男人已褪下围裙,换上洁净的衣服,围坐上来,你一瓢我一瓢,你一筷我一筷,奋斗了半夜,想必都饿了,须臾间,瓷盆已见底。

  而这个时候,我也能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喝一碗热乎乎的猪血汤,猪血柔香嫩滑,猪肝也是满口留香,真的是人间至味,品来也觉今生无憾了。

  也许是油邦的围裙给了我深刻印象,也许是后厨的那碗猪血汤让我今生难忘,在厥后的许多年里,只要路过泛着腥味的菜场,只要看到油光满面的壮汉,我都能想起油邦,想起家乡的杀年猪。

  然而时过境迁,不知什么时候起,村中人不再热衷养猪,以前每家至少有一头猪,现在踏遍整个乡村,却找不到一头在世的猪。猪这种动物,徐徐从农村生活中隐退了。究竟养猪成本越来越高,光是一头小仔猪都要花上几百块才气买到,还要投入大量的粮食、饲料,浪费那精力财力,倒不如去菜场买现成的猪肉,落得轻松方便。想吃肉什么时候都能买到,也再不用像以前那样,杀猪时让你吃肉吃到吐,不杀猪时又让你想肉想到哭,饱一餐饥一顿的,实在折磨人。

  没有猪,油邦也就失去了价值,他的名号徐徐消失在人们的言谈中,不再被人所记起。这样也好,因为就算有人记起他,想邀请他去宰个一头半头猪,他也是心余力绌。究竟老了。

  某日我开车载父亲经过一条公路,父亲突然指着窗外说:“油邦。”我循声望去,只见窗外一个精瘦的老汉,佝偻着身体,双手撑在一只方凳上,正扶着那只方凳一步一步地挪移着,已经完全找不出当年的半点影子。看着那个身影,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了孔乙己,心中生出一丝悲凉。

  听父亲说,油邦的晚景不是很好,中过一次风,落下个腿脚未便的毛病,走路一步一拐的,前不久又遇到一次车祸——也是因为腿脚未便,避闪不及,被一个毛头小伙骑车迎面撞到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在家躺了足足半个多月刚刚下床。人是活过来了,腿脚却越发用不上劲,不得不依靠方凳行步,更要命的是,他的脑子似乎也变得不灵光,连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他那唯一的衣钵传承人,听说也不再顺从父亲的意愿,因为嫌整天身上油乎乎不清爽,改做了其他营生。

  至于猪,现在或许真的只能在菜场看见了,被分成里脊五花排骨肋条猪蹄猪头猪舌猪肝猪尾……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等人来挑选。以前的俗语怕也是要改成:我没看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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