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舍身

　　山舞银蛇，迷茫大地，天下一白。

　　现在虽是临近晌午，天光却像极了迟暮——金色的阳光将雪山浸透了，远望去半山腰只有暗沉的银灰色，上面盖着火一般的日光。

　　待三人出得雪岭，麒麟子搀扶着啸横雪，再转头望了一眼雪岭。

　　啸横雪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收拾了神色，面露犹豫也带几分愧疚地望向顾频频，一时间，啸横雪喉咙里哽咽着，发不出一丝声音。现在，他竟无比庆幸顾频频忘却了一切，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笑着的面庞却多几分凄惨，眼中含泪道：

　　“频频，原谅我的一再失信。我不能……不能在现在丢下我的族人。你是神族，是我自私想将你留在身边，是我高估了自己。若我今日不能归来，你速回神域！”

　　他内心无比痛苦与凄惨，人世间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此——戎马半生，最后连自己的爱人也不能保证平安，甚至还要将她托付给别人。

　　顾频频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她深知，把啸横雪现在强留在身边，远比他战死更难受百倍。于是故作轻松道：“我流浪多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个……动心的人，如果你认真对我有情，请务必平安归来，无论输赢！”

　　啸横雪有些勉强所在颔首，继而向麒麟子正色道：“替我照顾好频频。我得返回雪岭。”

　　说罢，便要飞身回雪岭。却发现袖子不知何时被麒麟子抓着，他低声怒道：“你疯了！你现在回去就是在送死！”

　　啸横雪闭了眼，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可他宁愿自己伤得再重一些，也无法蒙受族人战死他乡的悲凉！

　　他垂眸转身斩断锦袍，一跃跨入雪岭，放弃所有的犹豫和缱绻，白雪纵可埋忠骨，可他想要的，是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

　　风，是那样冷冽。雪足足有一尺厚，可啸横雪走过的脚印，转眼便被风雪掩埋。

　　残阳孤照，千山暮雪，他的发如泼墨一般在寒风中飘扬，背影独绝而苍凉，身材本就消瘦的他现在宛若残断的桅杆，但那桅杆却是坚定的，似乎插在雪地里、土地上一般的！他的背影徐徐消失在风雪之中。

　　顾频频深深望了一眼啸横雪，身体不由地迈开了脚步想随着啸横雪一起，却发现躯干早已僵硬。原来人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是无所适从的。她低声垂眸向身边的麒麟子道：

　　“走吧。”

　　风萧萧，麒麟子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冬风太过泠冽，他内心暗道，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风吹了眼。但他来不及犹豫，化作麒麟，背上频频，掉头向相反的偏向奔去。

　　有些时候世界是很奇妙的，两小我私家虽然是差异的偏向，实际上却在向着同一个目标奔去。

　　天空中一声低吼，乌云散开，阳光洒落在更多的雪色中，洒落在无数神罚之下的低微妖族，众人纷纷抬头，张开双手接住这金子般的阳光。

　　只见一条巨蟒玄龙自云间钻出，青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躲着不敢见人，倒是我小瞧你了！”

　　随即，他下令众人将神罚瞄准啸横雪，一次次击杀，并非完全出于私怨。他更明白，只要击杀啸横雪，妖族将士气大跌，溃不成军。

　　只见玄龙左右躲闪，巨鳞坚硬无比，刀剑莫侵，一双巨眼怒睁，任见惯了神兽魔兽的长老也为之大骇！

　　云层变为乌黑，霎时间电闪雷鸣，遮天蔽日，四族长老不行视物，狂风咆哮，也为啸横雪作势。

　　他这是要趁乱劫走妖族！情急之下，青曦催动神令，唤来九金乌。一道日光划破黑暗，载着火球直奔向巨龙，巨龙向退却缩，他生来畏惧这火球。

　　眼见得火球就要将巨龙逼得节节败退，突然间，巨龙消散，化作一只玄鸟，一声轻啸响彻云间。

　　玄鸟乃鸟中之王族，九金乌不敢上前，俯首犹豫在原地。

　　四族长老从云间探出头来，一个神族父老指着玄鸟大喜曰：“是我神族的玄鸟！玄鸟乃上古神鸟，骤然现世，六族之福！”

　　青曦望着那玄鸟，神情闪过一丝庞大，内心喃喃道：“竟然是他？”

　　见玄鸟，众人纷纷将手中神罚轻了一些。啸横雪化为人身，单膝跪在云间，一只手支撑着地面，望着金乌，神色由恐惧变为决然。

　　不管他是不是玄鸟，他一定是玄龙，是妖族的恶龙！青曦下定决心，他的大计，不行付之东流于一时仁慈！

　　催动体内光华，青曦将自身神力尽数注入金乌身后的大火球，引来汤谷神水，决定一沃雪岭！

　　霎时间，雪岭日月骤变，千年积雪化作突破万般屏障的洪荒，一泻而下！

　　啸横雪一只手去扶那雪水，使它不至于突入人间，一只手反抗九只金乌，脸已经被炙烤得起了皮。

　　青曦令众人与之释放旭日之力，四族父老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施力向金乌。

　　啸横雪强撑着高声喊：“神族崇尚仁慈，却不愿给妖族一条生路。神族崇尚兼爱非攻，却任由洪水一泻，雪岭万千生灵，今日离乱！何谓你们所维正道？”

　　烈日徐徐将他的脸庞炙烤出血，他本就苍白的面皮此时更无一丝血色，嘴唇严重干裂。啸横雪强忍着眼睛不向上看，可旭日能量之巨，他的眼前开始发黑，逐渐再看不清任何物体。

　　就在最后一眼，他望向被雪龙撕开的那个阵口，妖族士兵已逃离泰半，等最后一个士兵逃出雪岭的时候，他终于眼前一黑，向后仰去。

　　今日，他亦愿以身殉道。

　　却说麒麟子一路背着顾频频向东边跑去，不知过了几多大山大川，横穿一整片沙漠，二人才终于来到一处透着神光的巨大屏障前。

　　顾频频在前，带着麒麟子，走过那屏障。

　　一只小野狼精魔看见二人，大惊，问所从何来。

　　麒麟子微微施礼，只提到了顾频频的名，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需要见?。纷歧会儿，使臣便邀他们进去。

　　魔族失去先魔君后，魔宫长年失修，此时已是一片落败之景，与其称之为魔宫，倒不如魔洞来得贴切。

　　麒麟子背着顾频频在使者的引领下往深处去，一直走到快没有光了，才看见一个老人垂着满头鹤发，修补地上碎成几片的镜子。

　　听到有人来了，老人也无动于衷，只是补着镜子。可他无论怎样，镜子总不能完好如初。他像个孩子一般低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狼精魔通报后便退至一边，但他并没有出去，四人立于洞宫之中。麒麟子对着?道：

　　“今妖君有难，妖族将亡。唇亡齿寒，魔族纵使有神障掩护，也难独善其身。请长老兴兵资助妖君！”

　　老人挠了挠头，手中依然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嘀嘀咕咕出一句来：

　　“小频频，你上次走了之后，我修了许多年这镜子，都没能修好，看来还得你干这事情。”

　　顾频频听见了麒麟子的话，她上前接过镜子，也正色道：“若您肯资助妖君，我必尽心尽力协助于您！”

　　?闻言，长叹一口气：“芒之要封锁了魔族以求宁静，如今骤然打破，难道真的能获得想要的一切吗？”

　　顾频频闻之无言，望向麒麟子，见对方噤声不言，下定决心道：

　　“长老，今日主动权尚在我们手中，如果因为畏惧失败而作茧自缚，那么来日我们便连这一丝赢的时机也没有了。”

　　一旁的小狼精魔也上前道：

　　“苟安、妥协、顺从，从来求不得青睐，我族受神族欺压已久，幼年的同族甚至未曾见过一缕阳光细雨，今妖族敢反被灭，神族绝不会允许我们遗世独立。”

　　?望了一眼镜子，又环视四周，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顾频频身上：“可魔君殒世数年，魔族与世阻遏，今无魔君，何人命令三军？”

　　“只有新的魔君现世，他才气应承你们的需求。除非你愿意，由神入魔，担此大任。”?说。

　　风吹动流沙，千里沙漠一望无际，寸草不生，只有几个破败的土堆。顾频频坐在土堆上望着手中的镜子发呆。这镜子奇怪得很，人照上去，只可以见模糊的人影。可无人将它打磨，?也只是让她将两块破碎的镜子修好。

　　思索间，听到身后传来石器打磨的声音。她转头望去，见刚刚的小狼精魔在一块巨石上磨着自己的石刀。

　　“你磨刀做什么？”

　　“准备出征。”小狼精魔道，他磨了一会儿，抬头用大拇指又试了试刀刃，许久，才满意地用锦帕擦了刀锋。

　　“长老同意了？有新的魔君了？”

　　小狼精魔放下刀，正正地对视上顾频频：“顾女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妖君，想必就是上次送你来的那位玄龙令郎吧？其时我们都赞叹，他身为妖族，却为了您的私事罔顾自身安危千里相送。于私，这样的人，算不算您的赤胆朋友？”

　　顾频频闻言愕然，垂眸点了颔首，只听小狼精魔又上前两步，望了一眼四周荒芜的沙漠：

　　“五族受的不公正待遇久矣，异族不得通婚，而玄龙令郎却能罔顾世俗，拔刀相向，我听说前不久上神阁亦有乱，我以为，五族不平，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天下人人人得而解决的冗制。顾女人，您觉得呢？照旧您认为，神族天生就该比妖魔两族高尚？”

　　顾频频握紧了镜子，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内心，凛然道：

　　“人人生而平等，我的神族血脉，不外是以族人鲜血换取，非但没有荣誉，反而是一种羞耻！软弱、妥协、正直、卫道便会带来屠戮的羞耻！六族公正，早该实现！”

　　“好。”小狼精魔握着刀，向顾频频作揖，“我修行的时候，一念正道，一念魔道。然而其时有一妇人在我洞前产子，我深知救她便会沦入魔道，可我无怨无悔！魔君顾芒之，天生神骨，为了救自己体弱的妹妹，护她一线生机，舍神骨堕魔道，他亦无悔！若我们贪图清闲宁静，才抱憾终身！那么你今日，于公于私，又当如何？”

　　闻言，顾频频只觉得似乎五雷轰顶，她缄默沉静半晌，道：

　　“你言之有理，但我仍不希望通过战争解决这一切。请待我转圜，若实在无余地，我再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