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已往，叶三觉得人生的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过，清晨，她和青曦用过饭，去老太太那里说了话，便欢欢喜喜地提了酒去酒肆。
顾湛很智慧，已经完全掌握了酿酒的技术，因此她来，也不外是从旁指点，有时候指点得累了，就躺在藤椅上睡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披着顾湛盖好的毯子。
“秋凉了，你……你须得小心着身子，旁边有温好的酒。”
叶三笑笑，举起酒盏一饮而下。儿时与哥哥在院子中，下人们苛待，不给他们送碳火，哥哥总说自己有灵力，无需外在的火源，却把小小的冻得发抖的自己抱在他怀里，两人裹着一条毯子，哥哥为他讲书中的故事。
有一次，哥哥说，还好鲛人长得慢，要否则成了大女人，两人就该避着些了。
彼时顾频频抬起小小的头颅，问道，为什么要避着？
顾芒之揉揉她的头，笑道，频频长成大女人，就会有男子来娶，哥哥与频频没有血缘关系，自然不能如此亲密了。
顾频频眨着眼睛问，那哥哥可以娶我吗？
顾芒之只是觉得可笑，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怒道，你真是小傻瓜，哪有哥哥娶妹妹的？
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叶三捂了捂发堵的胸口，有些事怎么忘都忘不了，有些事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被故意抹掉的那一缕影象，到底是什么呢？多年来，她怎样都猜不出来正确的结局。
顾湛端着一杯热水上前，温柔地问道：
“是酒太烈了吗？我帮你按按头吧。”
叶三半睁着眼点颔首，仰起嘴巴，示意顾湛喂她喝，顾湛微微一笑，将杯盏伸向她嘴边。
喝了水，他绕到她身后，手指抚上她额前的发丝。
“是这里疼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顾湛徐徐能如凡人说话了，已经不必再沙哑着嗓子，学着别人的口型。
叶三点颔首，顾湛的力度很好，她的眉头徐徐舒展开来。
“湛，其实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是什么人派来给我下的圈套，你真的太好了。”
顾湛手腕一停，随即立马恢复。
“我自小在妖族长大，你是神族，妖族与魔族神族都没什么恩怨，我怎么会故意接近你呢？”
叶三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外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在人世间流浪了许多年，好频频濒死，醒来的时候总是平安无事地又躺在那里，有时候旁边是哥哥，有时候又会是另外的人。我已经麻木了。”
“甚至有时候我很赞叹那些能认出我身份的人，有了他们，才使我流浪的旅途不那么无聊，这个世界似乎许多人暗地里都知道我不是叶三，可他们都怕我知道他们知道。”
顾湛眼眸里闪过一丝心痛，一丝哀戚。
“我叫叶三，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三个页，我虽然不喜欢顾家，但那是我唯一的家，每次想起自己和哥哥一个姓的时候，就觉得无论我走到哪里，照旧有一个归属的。”
顾湛手上的行动更温柔了，叶三弯下身子躺在藤椅上，一只钗和着青丝溜进顾湛的手心。
“但我照旧很希望你不是因为我另一个身份来的。”
叶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是十分轻了，似乎下一秒就要跌入梦想，顾湛不敢停手上的行动，以手化作梳子，将散落的青丝整理好，轻轻揉搓着她的头。
“我不是因为你那个身份来的，”他轻声说，“我也会永远都是你的顾湛。”
当一抹金色的晚霞铺满整条街道时，叶三正在酒肆前舀酒，虽然顾湛和青曦都不许她来，但生意忙的时候，她照旧会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上几瓶。
有了这几瓶，酒肆的生意越发红火了。涟漪曾颇不平气地怨道怎么不多打几瓶，叶三故弄玄虚般低声告诉她，物以稀为贵。
街头急遽跑来一个侍卫，叶三认得此人，正是青曦的近侍，顾不上跑得气喘吁吁，这侍卫着急遽慌地说道：
“令郎，令郎受伤了！女人快回去看看吧！”
叶三手中的竹酒舀一下子跌落在酒坛子里，解下身上的襻膊，叶三向着里面喊了一句：
“顾湛，我先回家了。”便随着侍卫急遽走开。
涟漪也扔了襻膊慌忙跟上。
一路上，叶三觉得这本是相邻的街道一下子竟变得如此悠长，她向近侍问道：
“令郎受的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不是整日呆在家中吗，怎么这也能受伤？”
近侍犹豫半天，实在不知该怎么回覆，只是支支吾吾道：
“魔族大北了，顾将军和魔君同归于尽了，令郎赶去控制局势，也受了重伤……”
叶三一下子脚步停滞，像灌了千钧的铅，愣在原地，久久做不出一点移动。
“你……你说什么？魔君……魔君怎样了？”
近侍并不知道叶三和顾芒之的关系，只当她是因为青曦重伤，一时间慌了神，便又说了一次，叶三已经脑中轰鸣，再听不见一点声音，身后赶来的涟漪一个巴掌扇住嘴了近侍，骂道：
“蠢猪！令郎让你说这些了吗？令郎伤得怎样了？”
近侍哭丧着脸，抱着通红见肿的面颊含糊不清地说道：
“请女人快去看看令郎吧！令郎吐了许多几何血，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这话说的并不清晰，很显然，涟漪将这侍卫打掉了几颗牙，这会儿子牙在嘴里囫囵着，侍卫噙着泪说出了这一番话。但落到叶三和涟漪心里，却是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对，兰兮，兰兮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救兰兮！
还没等侍卫反映过来，眼前的两个女人早已提着裙子跑出数米远，刚刚还走快步的两人，此时顾不得发钗掉落，云鬓半倒，快步跑回兰府。
夕阳染红了兰府最后一株玉兰，寂静的府宅内，一众丫鬟进进出出，手上的铜盆、白纱布，没有断过，上面的血迹也没有断过。
整个府邸除了老夫人那里，个个都屏气凝神，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步履急遽惊动老夫人。所幸青曦住得较远，这会儿医师们在门口拥了十几个，头挨着头低声议论，有的爽性默不作声。
帷幕下，塌上眉头紧锁的少年面色苍白，闭着眼，眼珠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得上翻。
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老医师捂着心口，向一旁的商歌说道：
“唯有用神族的太虚池，才气稳住陛下的心脉，伏岭无人能使入迷力，陛下的血流都无法止住啊！可倘若现在动身，陛下怎么能撑到回神族。”
商歌频频试着逼出自己的神力，可都无济于事，他抱着头跪倒在地，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不应告诉陛下，是我不应告诉陛下！”
说话间，叶三一把推开门，砰地一声，门撞击到两边，她两三步冲上前去，握住青曦的手，向旁边的医师呵道：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