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雪地，成群的乌鸦从狼烟燎原处飞过，煞红的眼珠在浓雾里就像一颗颗璀璨宝石，尖尖的嘴啄食着一具具残体。
这里刚经历过一场战争，车轮骏马的印记还没有被风雪掩盖。
山崖一角，一位银甲男子捂着胸口踉跄地走在雪地里，走一步摔一步，背上还插着三两支箭，脸已经被血掩盖，嫣然成了一副鬼样。
“我不能……死在这里……”
男子又一次摔在地上，破烂的红披风摇曳，手中那把残剑支撑着他又爬了起来。
萧敛军队退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静寂无声。
突然，他眼前泛起一白一黑两人，他们带着高帽，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书笺勾勾画画，男子眼前雾气腾升，白黑两人的脸朦胧看不清楚。
“我死了吗？”男子问。
“你快死了。”黑衣男子答。
白衣男子从雾中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搭在他额间，探了探又问：“你是这人间的帝王吗？”
男子摇摇头，答非所问道：“我还不能死。”
“人的阳寿到了，都要死。”白黑两人齐声回覆。
“我允许了一小我私家，我得在世回去见她。”
黑白两人面面相觑，翻了翻手中的书笺，又道了句：“你命绝不在今日，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男子没有回覆。
黑白两人点颔首，窃窃私语，你推我搡地离开了。纷歧会儿，浓雾消散，男子也从一片白雪茫茫中醒了过来。
他拖着一身伤，走啊走，天地之大，哪里才是他的归属？
男子跪在风雪里，冷的像一座雕塑。
“良人——”
撕心裂肺的喊声又把男子从瞌睡里拉了出来，他抬眸，血泪朦胧的眼中赫然泛起了一位鹅黄色少女，她眉眼悦目，容颜依旧。
少女铲跪下来，抱着男子的脸痛哭，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渍。
“是梦吗？姩姩……”
“不是梦，是我，我来找你了。”
裴曦和与他额头相抵，两人跪在一片尸山血海中，一个体无完肤，一个洁净如霜。
“我带你回家，我和阿兄来接你回家了。”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萧行之摇摇头，瞳仁涣散，宛然一副死相。
他说不出话，他想在世见她一面，现在愿望实现了，他也活不了了。
裴曦和似乎感应到什么，顽强地要拉他起来，眼泪划过鼻梁落在雪地上，烫了一个洞。
“良人啊，我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家，你跟我回家好欠好……我求你……”
他一身盔甲，一身伤疤，她拉不动他，劝不走他。
“孩子……”
他失焦的眼神里终于聚了点光。
裴曦和声泪俱下，哽咽道：“对，你要做爹爹了，你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呢，你得在世，你起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欠好……”
萧行之的手在她小腹上空滞留，他眸中温热，缓了很久，终于吐出一个“好”字。
天地之大，哪里都是他的归属，他另有爱人，有兄弟，他还不能死。
萧行之兵败的消息是在开春前送到的大周皇宫。
承德年间，先帝旧党被萧敛杀的洁净，如今的京都是萧敛的京都，这里的人民与他的利益相当。
在如今京都人的眼里，企图谋逆的萧行之就是罪人，没人再论他以前的美德，也没人会记得他曾是万人敬重的太子。
姜尚自请带兵围缴罪人，如今告捷归来，显然成为了整个大周的英雄。
听闻天子亲自出城迎接，赏赐他萧氏皇族才气拥有的玉扳指，封他为王，赐他食邑百户，仆从数千，就连皇家御池也供他随意使用。
没出征之前，姜尚是大周的校尉，掌握军权，虽有兵，但在政治上却照旧差了一截，而如今，却也算得上大周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了。
与他相较的另有另外一位将军，那就是出征晋城的韩盛。
萧敛派他去围攻萧行之的老窝，他却被突然回来的裴景和杀了个措手不及，不仅败了仗灰不溜秋地回京，就连胳膊都被砍掉了一只。
他大周第一战神的位置不保，天子降了他的职，改让原禁卫军头领诸葛朗廷出任上将军之职。
朝中多有大臣讥笑他，韩盛一气，索性而已官，在家里思已往了。
他罢官后一个月，朝堂上就出了件大事。
是关于向赵国借兵时许诺的十座城池给不给的问题。
以崔太傅为首的一群人认为，诸国交好，考究的是一个“信”字，既然是许诺了别人的，那就要给，若是不给，会被诸国嗤笑大周不讲信用，以后再难交好往来。
以姜尚为首的一群人认为，赵国自身就是无信之徒，他们耍一次赖，我们也耍一次赖，这就算是扯平了。
崔太傅是朝中仅剩的三大元老之一，今日早上，他痛骂姜尚是无赖粗鲁的蛮人。
他道：“国与国间的交往与人相似，赵国失约那是他们有失风度，大周应该以儆效尤才对，怎能效仿赵国，做一个无耻大国呢？”
几个老大臣一齐上表天子诉说姜尚恶性，最后惹恼了姜尚，听闻他在朝堂上拔剑直接杀了其中一位老人，血溅了天子一脸，然而姜尚却不以为意，退朝后还在怪金阳殿的剑欠好用。
重新到尾，天子都未曾亮相，事后还去姜尚府中问候了一番。
裴景和坐在一棵欲开花的海棠树下，栩栩如生地向面前的两人描述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末了又道：“现在京都人都在传，说天子无能，这天下早晚是姜家的。”
萧行之重伤未愈，白氅虚披，袒露一身结实的胸肌，然而却满身绷带缠绕。
他抿了口茶，气息另有些虚弱，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日里温润许多，“我这个皇兄最是能忍，世人看到的，纷歧定是真。”
裴景和点颔首，叹息道：“恐怕元堇年间的姜家谋反一案，又要在大周重现喽。”
萧行之敛眸望向陶泥茶盏，不置可否。
当年姜家谋反，他才将将12岁，还未立为太子，如今姜家再反，也不外十年光景，这个被权利困扰的家族，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
萧行之笑笑，突然感受到一丝有趣。
“不是我说，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回晋城啊？”裴景和蹙眉望向两人，诉苦道：“你们倒是在这茅草屋里逍遥了，我却累的半死不活。”
裴曦和笑话他，“阿兄这就累的撑不住了？当初我带良人来此疗伤的时候，是谁拍着胸脯说一定会把晋城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让我们担忧的？”
“我……你这丫头，也只会取笑阿兄了。”裴景和一摔酒杯，俊脸黑了一半。
萧行之淡定品茗，兄妹两人拌嘴打骂已经成了常事。
裴曦和笑出泪来，宽慰道：“阿兄别气，姩姩同你开玩笑的还不成，也不是我们不回，只是大周人都知道良人已故，若贸然回去，只怕会招来不须要的麻烦。”
“你说的我也考虑过，可明宣身体未愈，你身子又重，照顾好自己已经不易，更况且要照顾两人。”
裴曦和笑笑，柔声道：“倒也不难，良人从没让我累着过。”
伉俪两人相视一笑，很是恩爱。
裴景和呛了口酒，第一次痛恨自己多嘴，他摆手道：“你们心中既然有了计划，我也欠好再多说，若是有事，一定要寄信回晋城通知我。”
裴曦和点颔首。
三人略坐一会，天色徐徐暗了下来，裴景和没留下吃晚饭就启程回了晋城。
茅草屋坐落在北沅领土的一个小乡村里，这里人迹罕至，有一两人还都是老人家，周围鸟语花香，是难得的清闲之地。
这夜刚送走阿兄，裴曦和沐浴后，穿了件宽敞的白衫坐在木床上，她如今肚子大了，往日女人家修饰腰身的衣裳再穿不下，她只好先穿了良人的衣衫。
美人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沁人心脾。
萧行之轻轻擦拭着她的湿发，两人就这么平静的坐着。
“等伤好了，良人有什么计划？”裴曦和冷不丁开口，打破了屋里的静谧。
萧行之默了一会，徐徐道：“可能要去趟赵国。”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面前的美人兀地转过身子，麋鹿般的眼神望着他。
萧行之拿湿布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住，回神后笑了笑，轻轻抚摸她隆起的小腹，说道：“你月份大了，我想将你送去晋城养胎，不必和我一起受苦。”
美人垂下头，神情有些失落。
萧行之拥住她，哄道：“乖一些，等我从赵国回来就去接你，我们以后再也不离开了。”
他轻轻吻了吻美人的额头。
裴曦和依偎在他怀里，等了很久才终于颔首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