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堇二十八年,隆冬,瑞雪大寒夜。
大周宫噪乱不安,鹅毛大雪淹没了华美堂皇的宫殿,逶迤的宫道上人头攒动,宫女们络绎不停地从金銮殿出来,一盆盆血水洒在白雪上,瞬间被冻成浅红色。
几个太监抬着太后张皇地候在金銮殿外,太医来了一轮又一轮,面色凝重。
东宫里也乱糟糟。
太子一脸冷色,只披了一件大氅就快快当当出门,白色寝衣领口大开,看起来像是在熟睡中被人给急遽喊醒。
“如何?”
他声色焦急又冷峻。
两三个太医跪在地上,脸上冒出许多虚汗,期期艾艾解释:“陛下……陛下的症状像是中毒……”
站在一旁的太后一听“中毒”二字,眼一白,立马就要晕死已往。
裴曦和眼疾手快,急遽扶住她,招呼一个太医先来照顾照顾太后。
太子眉头皱成川字,找来天子的大太监邓公公,紧抿的唇开口问道:“今日陛下都吃了什么?谁人侍寝?”
邓公公头冒冷汗,追念起今夜经历,不知如何开口。
临近黄昏,天色刚刚染上橘红。
萧耀泡在御书房里批奏折,充满皱纹的脸庞上显出疲惫,眼神混沌,原本平坦的脸上扎出许多新胡渣。
粗拙肿大的手指摁捏虎穴,他闭目叹气,感伤自己如今真是老了,才批了半天奏折就累到说不出话来。
殿外风声更盛,只听“啪嗒”一声,放伞的消息兀地响起。
萧耀抬头望去,肖美人穿一身素色雪衣,手提食盒正微笑地朝自己走来。
“你怎么来了?”萧耀声音疲倦不堪。
肖美人不似平常妃子一样娇媚,她长相英气,喜欢穿素色的衣裳,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的声音也要比旁的妃子粗一些,“臣妾知道陛下批奏折累了,特意来送羹汤给陛下提提神。”
萧耀喜欢这位妃子,除去她的与众差异之外,另有就是她总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像真正心照不宣的朋友。
“难得你有这份心,给朕盛一碗,朕尝尝。”
肖美人笑开了眼,用纤纤玉指敬重为他送上羹汤。
“听闻太子妃擅长厨艺,臣妾随着她学了五六日才学会了这道山药芙蓉羹。”
天子边喝边搭话:“太子妃贤惠,你随着她确实能学到不少工具,汤做的不错。”
肖美人微笑,谢过萧耀夸奖后,她便自然而然地移到天子身后,指尖微微打旋,替他揉捏太阳穴。
“你今夜就别走了,留在金銮殿伺候吧。”
萧耀闭目养神,吐出一口浊气。美人的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服。
“陛下忘了吗?您今日刚宣了贵妃娘娘侍寝,臣妾又怎么能留下?”
肖美人一副遗憾的模样,语气里难得多了几分柔弱。
“让她回去即是。”萧耀拧眉,不愿去想这些糟心的事情,“你留下,其他事情不要再管。”
“臣妾记着了。”
御书房的烛苗被风吹的乱颤,若有若无的阴翳落在肖美人身上,英朗的美人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她勾起的唇慢慢隐进黑影里。
取消侍寝的消息是夜里亥时传到锦沅宫的。
云贵妃一袭海棠寝衣端坐在梳妆镜前,香肩微露,刚刚沐浴完毕的身体上还带着玫瑰花香,殿里静谧万分,发丝上的水珠落在绒毯上,打晕成褐色的圆圈。
铜镜里那双媚人的狐狸眼微微眯着,脸部扭曲,眼眸里充满愠怒。
窗外开始下雪,冷风灌入殿里。
云贵妃突然抓起面前铜镜,双手一扬,把它摔的破坏。
“贱人,贱人!”她破口痛骂,将梳妆台上的首饰一扫而空。
宫女们吓得跪在地上大叫息怒。
息怒?如何息怒?
她像个傻子一样沐浴易服,从黄昏等到夜色浓重、风雪大起,她满怀欣喜,谁知道竟然被肖美人那个狐狸精给截胡了!
她怎能不气,怎能不恨!
封后的最后关头了,她不允许任何人出来坏事。
云贵妃敛起眸色,双手紧攥金簪,渗出血来也绝不在意。
就在这时,殿外有宫女来报:“娘娘,金銮殿那边传来消息,肖美人惹了陛下不悦,被遣送回宫了!”
她峰回路转,眼眸里又浮现出自得。
外面雪越下越大,积雪足足能淹没人半截小腿。
现在是夜里子时。
一顶撵轿摇摇晃晃地走在宫道上,大雪吹起轿帘,微弱的红烛光照在轿中人的脸上。
云贵妃显得有些张皇,她眼里噙着泪水,正疯狂地用手绢擦拭手指,雪沫飞到她的脸上,慢慢化成水珠,像泪一样从脸颊滑落。
锦沅宫里灯火通明,碳火温暖如春。
云贵妃窝在寝被里,整个身子都冷的哆嗦。她闭上眼睛想忘记今夜晚上的事情,可越是想忘记,影象就越是清晰。
肖美人苍白的脸……自己握着一把镶有宝石的弯刀就那样捅进了肖美人的腹部……
她最后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否则地上怎么这么多血……
“娘娘。”
云贵妃猛然睁眼,满额头都是虚汗。她大口大口喘息,不安地冲外面的宫女吼道:“出了什么事?”
“娘娘,太子殿下请您去金銮殿一趟。”殿外的宫女惴惴不安,犹豫要不要说下去,“似乎……似乎是陛下失事了……”
殿里的美人如坠冰窖,麻溜爬起身,连衣裙都未曾换就快快当当往金銮殿赶。
大殿隐隐传来几声哭腔,太子一脸冷色,半披玄衣端坐在九龙椅上,他面前还跪着一个身影虚弱的女子,披散长发,摇摇晃晃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云贵妃一惊,漫步走到太子面前行礼,不敢转头看女子。
殿里人神色凝重,她只觉自己头上悬了把利刃,压迫感使她窒息。云贵妃不敢去问太子,转而看向身旁的裴曦和:“太子妃娘娘,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了?”
“陛下被人下了毒,现在性命紧急。”裴曦和面露苦痛,拧眉视察。
话毕,云贵妃腿一软,摊在了地上。
她的皇后梦,只差一点点就要实现了,陛下怎么会……
云贵妃掩面痛苦,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让裴曦和有些摸不着头绪。
她抬手唤云娆端来一碗凉透的羹汤放在云贵妃面前,问道:“贵妃娘娘,这碗乌鸡汤可是你送给陛下的?”
云贵妃抬头,雕花银瓷碗映入眼帘。
听闻肖美人被送出金銮殿后,她乘胜追击,自以为很贤惠地给天子做了碗乌鸡汤送了已往,本以为能争一争宠,如今看来倒是要将她推向悬崖了!
她颔首,惴惴不安地回覆:“正是,本宫听说陛下动了火气,便做了碗乌鸡汤送给陛下降火补身。”
裴曦和见她一脸诚挚,不像说谎,一时难以决策,转头看向太子。
殿里冷了下来,缄默沉静良久后,萧行之终于开口说话:“你可知这汤里被人下了断肠草?陛下正是喝了你的汤才中毒昏厥不醒,杀害天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云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臣妾……”云贵妃显得有些忙乱,满头银花叮看成响,连忙解释道,“臣妾不知……臣妾心爱陛下,又怎么会下毒呢?一定是有人陷害!”
她爬起身,眼神仓皇地看着太子道:“殿下圣明,臣妾以云氏一族性命起誓,绝没有下毒陷害陛下,本宫真的只是想为陛下补身体才做了这碗乌鸡汤啊!”
她拈帕哭了起来,情真意切地叙说着这些年来对天子的恋慕。
“她撒谎!”身旁的女子兀地大吼。
云贵妃身体僵住,面色苍白地盯着女子,像饿狼一样想把她拆骨剖腹,心里又惴惴不安,忐忑地攥紧手帕。
女子虚弱起身,用手肘撑着身体,目眦具裂地瞪着云贵妃道:“她撒谎,她想杀了陛下,还想杀了我,就因为我挡了她的皇后之路,她便狠心用刀捅我,天地良心,云贵妃为了能让五皇子登上皇位,连陛下她都敢杀啊!”
肖美人捂住胸口,洁白的绷带慢慢渗出血来。
“贱人!你这个贱人!为何诬陷本宫?”云贵妃跳起来,抓住肖美人的头发就往后扯,一点没有了端庄高尚模样。
肖美人仰面哀嚎,拖着残躯爬到裴曦和的身前,抱着她的大腿哭喊道:“娘娘救我啊,云贵妃她想杀了嫔妾,求娘娘救救我!”
局面杂乱不堪,庄严肃穆的金銮殿瞬间沦为戏剧舞台。
查肯定是查不下去了,萧行之扶额,怒吼着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疯女人给拉开,又各自给塞回了各自的宫殿禁足。
太后被几人吓到昏厥,差点就随先帝去了。
太子命人把太后送了回去,又命宫人将天子遇害一事通知列位皇子公主、大臣们,从明日开始大周由太子署理朝政。
等忙完这一切,天光大亮,下了一夜的雪也徐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