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山河如画
“当初，为什么非要走？”他终于把梗在心头十多年的话问出口了。
女人只是淡淡一笑：“你觉得，我能在深宫争斗中活几年？孩子能活几年？”
“有我在，自然会护你们母子周全。”
女人摇摇头：“万贵妃，柏贤妃，他们的孩子都去哪里了？”
她又增补道：“一个身后没有势力的皇子，各人才不会觉得有威胁。太后娘娘经营后宫多年，有她看着橖哥儿，我很放心。”
朱见深冷笑：“他这叫身后没有势力？当年你结交的那些勋贵文臣，哪个不拥护他、恋慕他？”
女人恻隐地看着他：“那也是你的劳绩。”
朱见深突然冷静下来。
什么时候，自己都开始怀疑太子了？
女人不再多说，准备离去。
朱见深喊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先回家看看，再去江南。”
朱见深并没有转身目送她离去，也把涌到口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些年对方家的连续关注，他才得知，方家远比他想象得更低调，更有实力。
方家与英国公府，在宣宗时失去的安南都有自己的势力和工业在连续经营。
难怪方毅当年那么积极主动要去云南协助敛财。
不外，这些他也无所谓。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不与他作对，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没有亲眼看着她离开，她就还会回来，哪天会突然泛起，像今日一样。
贴身侍奉的覃昌却机敏地禀报：“刚刚那位令郎出门骑马离去，身边有个叫青山的中年仆从，那仆从还唱着歌儿……”
朱见深低头整理袖子，淡淡问道：“唱的什么？”
覃昌愣了愣后居然学着，调子唱了一段：“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鹤发唱黄鸡！”
朱见深暗笑。
山河易改，秉性难移。
十多年已往了，她还如当年一样张扬狂放，洒脱无羁。
“可派人跟紧了？”
覃昌欲言又止：“今日大雾，咫尺不辨人，虽然派了人，能否跟上不行知。”
朱见深长叹一声。
一行人稍作歇息便收拾准备回宫。
宫里却遣人来报：“皇贵妃万氏薨逝……”
朱见深愕然。
这个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怎么突然没了？
他出门看着漫天的大雾，茫然不知所以。
这一生的的时光如同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这个女人如他一样，被困在了皇宫里几十年。
她没有子女，只有那份看似鲜明的荣耀和身份。
差池，她对自己有几分怜爱的情分，却也因为这情分，被自己绑在了深宫里。
朱见深无力地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上，陪伴自己最久的人，其实是万氏。
儿时朝不保夕的时候就不必说了。
失去元芷的那些痛苦的夜晚，也是她的温声宽慰，他才气勉强渡过。
回宫后，他下令辍朝七日，用盛大的葬礼为这个女人的一生画上句号。
目送万氏梓宫离开皇宫后，覃昌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该回去了。”
朱见深背着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叹息：“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周太后终于对万氏脱手了。
他这一生，尽可能与人为善，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臣子、心腹，尽管被群臣唾骂，他照旧扛住压力，只调了他们的任，让他们得一个安度余生的好结局。
在云南惹得天怒人怨的钱能，在京城被众人口诛笔伐的汪直，他都让他们在闲职上养老。
只有这个万氏，终究照旧触了太后的逆鳞。
他甚至在想，有谁能让自己换个闲职养老呢？
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了，纳采问名礼一一举行。
二月，太子大婚。
三月，他让礼部给周太后上徽号，一是因为太后抚育朕躬，二是抚育皇太子进学成身，克谐室家，国本益固，好事隆重。
四月十七日，举办了极为盛大的皇太后徽号仪式，尊称为“圣慈仁寿皇太后”。
不仅如此，他还发表了一连串的优待老人的措施，好比军民之间有年八十以上者，不分男妇有司给与绢一匹绵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者倍之。其八十以上为乡里所敬服者，有司勘实加以冠带以荣终身。军民年七十以上者，许一丁侍餋免其杂泛差役，无丁者有司时加存恤勿令失所。
这些惠民措施让皇太后的仁慈名声大大上涨。
七月，他把其余六个皇子都封爵了王位。随后，又把那些侍奉过自己的女人一一封爵晋级，让这些女人有个尊贵的身份可以依靠养老。
他环视一圈，终于放了些心。
文官方面，担任礼部左侍郎的徐溥被他调往了吏部，却没有指明职位，就等太子登位后重用他。
内廷里，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二十多年的怀恩忠心耿耿被他调往凤阳闲住，就等太子登位后召回以施恩。免得像当年他登位时那样遇到牛玉乱政的祸事。
武将里，保国公朱永他亲自给人家涨了禄米，劈面提点，只要有朱永看着十二团营，没什么人能翻得起浪花来。
保国公府、英国公府、方家那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太子登位，肯定平平安安。
他又走访了京通二仓。亲自确认了实在粮二千万五千五百五十余石，料二十万六千六百三十余石，草七百八十二万五千九百余束。粮草等项折银八十一万九千八百两。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京通二仓是成化十六年命人修的。多年积攒下来，所存粮草规模不小。有这些粮草，京师即便有难，也会从容应对。
八月，在位二十四年的成化天子朱见深病逝，留遗诏传位于皇太子朱祐樘。
九月，被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天子，庙号宪宗，十二月壬午葬茂陵。
史书评价：“上以守成之君，值重熙之运，垂衣拱手，不动声色，而天下大治。”
只有当事人知道，这外貌上的垂衣拱手、不动声色背后，有几多的隐忍支付，几多的权谋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