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想她

　　虽然已至三月，但牢房终年不见阳光，依旧阴冷湿寒。

　　岑静昭站在一间牢房门前，给带路的守卫一锭银元宝，守卫便敬重地退下了。

　　这时岑静昭不得不谢谢祖父的决定，若非祖父抬举，她就是疏通再多银钱，也无法进入大牢。纵然瑞国公府不如往日呼风唤雨，但在狱监眼中仍是山一般高的存在。

　　牢房里的人听到响动掀起了眼皮，露出了黯淡的眼睛，岑静昭还记得，当初两个月前，这双眼还充满了骄矜和算计。

　　“曹夫人，一切安好？”

　　“呵！岑三娘，何须明知故问？”曹氏的双眼从空洞到恼恨，连声音都带着仇怨的哆嗦，“笑话看够了就马上滚！免得脏了三娘子的脚！”

　　岑静昭无波无澜，淡声道：“我没有看人笑话的习惯，我来是同你报喜的。长姐今日诞下一名女婴。”

　　话音未落，岑静昭眼看着曹氏眼中的恼恨被泪水淹没。

　　曹氏的哭声一开始只是抽噎，到最后酿成了哀嚎。

　　卓家全族开罪，只有身为苏家未婚妻的卓茜免于牢狱之灾，卓仁刚抬进门的外室也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小产，而卓仁更是因为严刑拷打伤了基础。

　　卓家无后了。

　　如今乍然听得儿子又有了后嗣，她心中总算获得一丝慰藉，纵然只是个孙女，但能在瑞国公府以肃嘉大长公主后裔的身份长大，至少能够富贵一生，那卓家也算有了寄托。

　　只是想到今时今日的光景都是拜眼前这位岑家人所赐，她心中的恨意愈加深刻，怨毒地诅咒说：“岑三娘，你言而无信！会遭报应的！”

　　岑静昭绝不畏惧，反而笑了起来。

　　“曹夫人，我如何言而无信了？是我允许你呵护卓家？我已经做到了啊！卓茜还好好待嫁，我长姐也生下了卓家的孩子。而且，我只允许你不让柳家为难卓家，可把卓家下狱的是你的亲家苏大人啊！曹夫人何以怨我？”

　　岑静昭顿了顿，话锋一转，“不外，如果曹夫人不能如实回覆我的问题，这孩子就未必会姓卓了。”

　　闻言，曹氏震怒，一个箭步冲到牢房门口，隔着栏杆想要把岑静昭撕碎。

　　她疯了一样痛骂：“你这个毒妇！连一个孩子都不愿放过！你注定一生被亲人厌弃，不得善终！”

　　岑静昭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她披风之下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守卫听到声响跑了过来，岑静昭又一挥手让人退下了。

　　曹氏咒骂了一阵，徐徐平静下来，她死死盯着岑静昭，哑着嗓子问：“你想问什么？”

　　岑静昭走近一步，放低了声音，“卓大人把赈灾粮卖给了谁？卖到了哪里？”

　　这件事始终压在岑静昭心里，今日正好借着长姐生产一事盘问清楚——两千两白银的赈灾粮到底去了哪里？怎会似乎凭空消失，没有一丝踪迹？

　　曹氏冷笑，“三娘子果真心细如发，可我们只是替人做事，替人担责而已，三娘子何须为难于我？”

　　“那便告诉我你们都做了哪些，剩下的我自会去查清楚。”

　　“我们只是将粮食给了一个姓何的商人，只见了一面，钱货两清，其他的一概不知。”

　　直到回了岑家，岑静昭都没有想到任何关于何姓巨贾的信息。

　　项国最大的巨贾姓窦，不外早已举家迁往北疆，许久未曾回过仕焦。不知何时那边又泛起了一个何巨贾？

　　岑静昭直觉其中另有隐情，便入宫将此事如实见告于外祖母。事关重大，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刚愎自用。

　　岑静昭继续为祖父守孝，终日深居简出，不知自己送出去的消息已经牵动了整个项国。

　　肃嘉大长公主将岑静昭的消息亲口转述于天子，已往她需要为岑静昭的斗胆特别遮掩，但如今岑静昭已经有了显贵的身份，就应当大放异彩，这样她才气在国公府站稳脚跟。

　　天子听过之后不禁颔首，“没想到岑三娘竟比刑部官员更会审讯，问出了这等秘辛。”

　　大长公主笑着摆摆手，却不替外孙女谦卑，“只是知道人人皆有所图而已。如今卓家无后，昭丫头以刚出生的小外甥女的姓氏作为要挟，这才让曹氏说出了实情。”

　　天子也随着笑起来，“姑母教导有方，这三娘子未来不行限量。有时间让她多进宫陪您说说话，也好让她多同您学些原理和本事。”

　　———

　　守孝的日子简朴重复，岑静昭白昼守在灵堂，夜里听石妈妈讲府中各院的消息，偶尔孙不思和初喜会带来府外的消息，日子也算充实。只是她很少给徐十五写信了。

　　自从徐十五听说瑞国公府的变故，写信的频率就变高了许多，她不回信，他就写信到丹毅侯府，再由楚窈思转交，顺便带来他从南疆搜罗的种种小玩意。

　　岑静昭心中谢谢，却仍旧很少写信，她的身份纷歧样了，前路艰险未知，她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却不能堵上徐十五的未来。

　　因为岑静昭写信少了，雪团不知不觉又胖了好几圈，喂鸽子的下人被初喜勒令不许再多喂食，甚至还把它单独关了起来，免得它抢其它鸽子的吃食。

　　府里没有太大异常，只有王姨娘一悔改往对女儿的溺爱，拘着岑静如日日念书习字，甚至比准备明年科考的岑文治还要刻苦。

　　长姐为女儿取了名字，最后照旧冠了岑姓，取名凡越。长姐说，希望这个孩子可以自己选择人生，平凡也罢，卓越也好，只要不用像她一样任人摆布就好。

　　关于小凡越的姓氏，岑静昭对卓家毫无愧疚，她本就不是良善之人，更不会为了鱼肉黎民的人而守信。

　　小凡越是名正言顺的岑家人，她会践行对祖父的允许，护她一生周全。

　　而卓家已经没有时机再怒斥岑静昭了，卓玄被判斩首，其余卓家人被流放西疆，一生都无法再回到仕焦了。

　　二房出奇的平静，比起来三房就不太安宁了。

　　春闱放榜，舒明之以二甲第十七名高中进士。但岑律匹俦还来不及以亲家的身份去忠宥伯府贺喜，就传出了舒明之主动请缨去西疆的小县城做知县的消息。

　　以忠宥伯府的职位，舒明之本可以入翰林院做学士，但他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仕焦，三房不得不多想。

　　老国公去世，大伯袭爵，或许在不久之后就要分居，到时候三房非但没有官身，反而只是一介商户，舒家简陋是对这门亲事忏悔了，想以此拖延婚期，好让岑家主动退亲。

　　男子结婚晚些无所谓，但岑静曦已经十五，若是守完孝再重新议亲就已经十六了。

　　岑文治听说了这件事，提着剑就要去找舒家要说法，虽然他作为多年同窗，不相信舒明之是这种人，但在利益面前谁都无法为谁做保证。

　　最后，是岑静曦拦住了自己的哥哥，她说，不管舒家是什么意思，她都同意，她只想为祖父守完一年孝，好生服侍病倒的祖母。

　　家人都夸赞岑静曦识概略、有气度，却不知她夜夜在房中偷偷抹眼泪，究竟她曾真心期待嫁给舒明之，曾真心把他当做自己的良人。

　　只是她不能因为自己而延长哥哥明年的科考，更不能给公府蒙羞，如今的公府已是一落千丈，万万不能再泛起任何丑闻了。

　　岑文治在家中闹了一场，家中彻底平静下来，除了楚窈思月月都来找岑静昭说话，府里很少有人来访。

　　岑静昭偶尔被大长公主传召入宫，反倒比岑肆这个国公爷更忙碌。

　　时至金秋，仕焦城里最大的事就是巨贾窦叙回来了。

　　这位窦大官人发际于南方，却在几年前举家迁往北疆，将北疆的牲畜皮货买到了大项周边，大赚了一笔。

　　如今他又回来了，人人都猜他又找到了什么赚钱的门路，许多小商户日日蹲守在他家门口，期望着能够得他点拨一二，好早日飞黄腾达。

　　岑静昭听孙不思说，府中外院当值的不少下人也跑已往凑热闹了，只可惜并未见到窦大官人。

　　这本是一件笑谈，但岑静昭却觉得窦叙回来的时间太凑巧了，她刚从曹氏口中得知有个神秘的何巨贾，大项第一巨贾窦叙就泛起了。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于是孙不思监视察访的工具又多了一个窦叙。

　　———

　　日子过得飞快，仕焦城又飘起了大雪，但街面上的行人却比平日更多。城中的世家贵女顶着风雪纷纷走到了城门口，因为在南疆戍边一年的征南将军回城述职了。

　　据说，征南将军在南疆小规模地打了几场仗，每一场都用兵如神打得南越落花流水。原本南越还想抢回笠城，但接连打了几场败仗后，再也不敢轻易与徐将军动手了。

　　据说因为这件事，南越太子备受弹压，如今五皇子圣眷正浓。

　　情窦初开的少女自然不知道也不体贴这些事，她们只想一睹征南将军的风姿。

　　徐十五随行的南疆军在城外军营驻扎，徐十五获得天子的膏泽，准许他在城中骑马。他骑着他的小黑进了城，一进城就被混杂的脂粉气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觉得他从小到大加起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女子，沿街的酒楼茶肆都是探出头的少女，另有冲他丢香囊荷包的。他本就不喜香气，看见这些小工具更是避之不及。

　　他拍拍小黑的长颈，小黑却并毫无反映，趾高气昂地慢慢走着，似乎很享受被人蜂拥的感受。徐十五十分忏悔没在小黑小时候把它烤来吃肉，越长大越不听话。

　　如果不是一人一马在战场上配合实在太好，他很想把这位祖宗丢在丹毅侯府的马场提前养老。

　　他看着街肆上的姹紫嫣红，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知道岑静昭会不会在这些人之中，会不会想见他一面？就像他想见她一样。

　　他想了想，又讥笑自己自作多情。她怎么会想见他？她连他的信都不愿意回。

　　这一年来，他给她写了许多信，写到堂姐最后写信骂他，勒令他不许再麻烦她做信鸽，可是岑静昭给他的回信却越来越少。

　　自从瑞国公府的老国公去世之后，他就感受到了。

　　他不相信堂姐说她忙于应付公府的琐事，她那样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小事缠住？他自认为了解她，如果她没有写信，就只是因为她不想写而已。

　　有好频频他都提笔，直接询问她为何不愿再给他写信，但每次他都将信烧掉了，她不想说，他便不逼她。

　　他只是很想她，越得不到她的消息，他便越想她，想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人人都艳羡她一介女流能有好运继续公府，但他知道，她不会因此而开心，而他最怕她过得不开心。

　　所以，他一路急行军，累得士兵怨声载道，就是想早点看到她。

　　带着淡淡的悲悼，徐十五回到了侯府，他的鼻子总算是获得解脱，顾不上和迎候他已久的堂姐堂弟说话，就直接钻进湢室洗去一身腻人的香气。

　　半个时辰后，穿上一身常服的徐十五泛起在厅堂，下人已经摆好了宴席。

　　换下盔甲的他少了些杀戮之气，更像是一个富朱紫家的风骚令郎了，同昱长公主心情淡淡的，但眼中尽是肯定和自豪。

　　徐十五未入席，反而到长公主面前跪下，郑重叩拜，“义母，儿子不辱楚门高节，如今南疆暂且太平。”

　　南疆和南越是楚家全家的心结，听到这话，长公主和楚窈思都眼眶湿润，就连素来不成才的楚南书都抿起了嘴。

　　长公主亲自扶起徐十五，让他入座。

　　长公主举起酒盏，朗声道：“敬保家卫国的英雄！”

　　楚窈思和楚南书随着举起酒盏，笑道：“敬英雄！”

　　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了顿饭，长公主早早回房歇息，楚南书被楚窈思压着去了书房抄书，徐十五则偷偷溜出了府。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楚窈思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